我在位于美国东部的东亚研究所工作的时候,有一次开完大学研讨会后,我与一位年长的中国学者在餐桌上轻松地谈起来。两人的共同点是都喜欢看《水浒传》。他问我,你喜欢里面的哪个人物?——
公孙,我回答说。我喜欢公孙胜。
这位学者对于我准确地区分出这个奇特人物的复姓十分赞赏。然后,我们甚至又换了个地方,表情深沉地继续谈我们对这部巨著的理解。
人到了这把年纪,准备了多种灵丹妙药来消磨时间,顺利克服侵扰自己的忧郁情绪。刚才那位搞中国历史的学者战后也确实经历了狂风恶浪,他很开朗,与我这个历史的门外汉也能愉快地交谈。据他夫人说,他有时也很消沉。
他跟我说,他在床头摞起的大部分他喜欢的以防消沉的书,其中就有狄更斯全集和《水浒传》。我也喜欢这两种读物。
不久前,岩波文库出版了新的《水浒传》,这本《水浒传》是清水茂先生精心翻译的著作。在这本书出版后的一段时期里,我的工作作是用文字处理机对自己的长篇小说进行修改校订——我用了近一年时间修订,现在已经脱稿了——这两个时期恰好重合,于是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以后,我每天晚上都会看这本《水浒传》。
我觉得有意思的是,与译者以前同吉川幸次郎先生合译的《水浒传》不同,这次他对吉川博士的译法怀着深厚的敬意添加了非常简明易懂的修订注释。这一次,中国话的日常口语——当然是古代的表达方式——受到了尊重,读过书后我经常会满脑子萦绕着成语愉快地进入梦乡。
《水浒传》的开头部分是荒诞不稽的,也可说那是神话和民间传说——比如武松打虎就是最好一例——,接近尾声的部分,除去后来无聊的追加部分以外,小说的结束手法也很见真功夫。
其中一百零八位英雄们,也包括那些死于非命、迅速退出的人,能让读者产生一种读完大型长篇小说的喜悦,同时感到一种并不与喜悦矛盾的深深的悲伤。除了在小说结尾处跟大家明确告别的那个叫燕青的年轻人的结局以外,能给读者增加活力的就是公孙胜的安身之计。
公孙是道教徒。在小说粗犷展开的前半部分,他登场的时候是一个打算掠夺进贡给高官的“生辰纲”的无法无天的人物。写到他被从师傅身边叫回梁山泊、参加战役的那一段时,他又摇身一变,像道士一般运用神奇的妖术,成为战术家。
然而,公孙身上的某些地方具有与其他英雄不同的品格。如前所述,在他从师傅身边离开时,师傅对想回到伙伴们中间的公孙说了下面这句话:——
我的徒弟呀,你迈过了火坑,学习长寿,为什么还那么留恋那样的世界呢。你要自己保重,不要学坏。
尽管如此,公孙胜还是回到像火坑——热地狱一样的战乱之所,展现了无比的才能。这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故事即将结束时打的一场大胜仗之后,花和尚鲁智深带领宋江他们到他曾经修行过的禅寺去,公孙说因为自己是道教徒所以没有进入山门。
在这家寺院发生了这样的插曲:宋江接到即将来临的惨败结局的预言,接着燕青施展独特的奇能,用刚刚学会的弓法射掉了大雁,令宋江很悲伤。这些意味着燕青和公孙胜一样,在价值观方面与宋江领导的梁山泊好汉有格格不入的地方。
宋江他们被招安之后,一方面迎来了胜利,一方面前途也逐渐黯淡下来。燕青和公孙胜急忙头也不回地走上了自己的道路。尤其是公孙胜,他回到道教的师傅身边,后来又收留与官军不和的伙伴们。只有在道教的山上才能恢复悠然而平静的时光。
(庄焰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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