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呃了一声,仿佛一个破裂的水泡,语气陡地硬了起来:
“我真的不再要什么孩子了。你让我怎么跟你说?我无法跟你说我现在的情况。为了你想要孩子这个念头,我就必须听你的,听你的错误,谁来听我的?你一点余地都不给我,逼得我没有退路。”
“不是念头,而是,孩子已经存在,我没有权利杀死他,你也没有。”旨邑十分冷静。
“那只是胎儿。求求你做掉吧,否则我们都会很难堪。有些事,我以后会告诉你。”水荆秋语气软下来。
“不能,做掉他我便一无所有。他是生命,与我相依为命,我已经爱他了。”旨邑滴水不进。
“本以为我们能相互提升,与众不同,却始终不能逃脱一般男女的下场,眼睁睁看美好的故事变成悲剧。我……呃……对不起你。”
“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灾难。我的肉体,我的灵魂,都将严重受损。你所谓的灾难只是你的声誉。你说过,人最大的卑鄙就是贪恋声誉。”旨邑继续武装自己。
“那骗子说我将栽在没害人之心和没防人之心上。其实那天我带了安全套。”
“什么意思?难道我在害你吗?我拿自己的生命与幸福来害你吗?教授,难道还需要我来告诉你谁是受害者?去他妈的骗子,他说什么我不管,可是你,教授,你的良心哪里去了?”旨邑怒不可遏,水荆秋的混账话令她浑身颤栗。
“宝贝,求求你把孩子做掉吧。否则,我将得不到我的孩子,得不到父母的谅解,我……呃……真的只有下地狱。良心在撕咬我,我……呃,难啊。”
“你真认为你的精子价值超出常人?需要我不择手段不惜一切来怀上你的孩子?我告诉你,现在,我恨你的种。”旨邑被他那句“害人”的话几欲气绝过去,脑子里嗡嗡回响,耳朵里听不见别的声音。
水荆秋为自己的话道歉,表示并非旨邑所理解的意思。然而,他们已经无法继续谈下去了。
旨邑放声恸哭,说哪怕那次死于高原车祸,也比遇上水荆秋要幸运得多。
这一次电话令旨邑疲惫不堪。胎儿在吸收她体内的营养,获取能量,消耗她的体能。水荆秋在摧毁她的精神。这对父子(女)在要她的命。这以后,旨邑内心滋长对水荆秋的厌恶,怨恨填满胸腔。她知道,如果重新全盘考虑,再做决定,必定是另一种残忍与不堪。更需重新评估的是水荆秋,他到底是块什么玉?是有瑕疵的美玉,还是仿真的赝品,或是地道的次货?去哪里寻来行家掐尖?鉴定一个复杂深奥的人是好是坏,有什么参照与标准?人既不是天使,又不是禽兽,在他努力成为天使的时候,也有可能表现为禽兽。她想,水荆秋最好是个禽兽,她犯不着为禽兽的言行痛哭流涕,更犯不着为禽兽下的种搭上一辈子。
她在心里骂他,恨他,慢慢冷静了,一筹莫展。
秦半两的电话打进来,她几乎无力接听(她不知道怎么面对),他说他在“德玉阁”门口,可是门上一把锁,他要和她见面。
她眼泪一涌。他唤醒了她,她忽然感觉,其实幸福近在咫尺。
“野菊花呀野菊花,哪儿才是你的家,随波逐流轻摇曳,我的家在天之涯。野菊花呀野菊花,哪儿才是你的家,山高云深不知处,只有梦里去寻它。”她听到远处传来歌声。
她对秦半两说道,她在山西。
一夜美好月色,清晨却是阴霾愁苦,一副要下雨的神情。她吃了蔬菜,鸡蛋,牛奶,比往常分量有加。她打算去医院。听那冰冷器械悦耳地碰撞,把命交给神情举止不无蔑视的医生护士。那享受欢快的器官,有难了;邓承受痛苦的器官,有福了;那长着器官的人,便成了欢快与苦难的器官。没有好树结坏果子,没有坏树结好果子,真心相爱就会美好,假意恩情必遭败坏,而事实并非如此。真正有福的,是那无情的人。看那地上的动物,蚂蚁渺小无力,懂得在夏天预备粮食;沙番软弱,却能在磐石中造房;蝗虫没有君王,也知道分队而出。它们都是聪明的动物,惟独女人,愚不可及,只能依靠那终结的手术台,以自相残杀的血腥宣泄报复与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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