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
1
最后一批葡萄摘下来之后,葡萄树就显得可怜巴巴,整个葡萄园都变得空荡荡的。
经过一阵紧张的操劳之后,我和葡萄园一样,进入了一段没着没落的日子。每逢这时候我就渴念起城里的朋友,分外想家。我用力忍住了不去想小宁和梅子……这时候突然觉得离城里的一切那么遥远。阳子和小涓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消息了,他们大概故意将自己的踪迹隐匿起来。还有吕擎和吴敏——吴敏作为一个家用电器公司的经理,如今已经做得有滋有味了。吕擎这些年里改变了许多,学术上不仅谈不上勤勉,而且正在蜕变为大学里的一个冷嘲热讽者。他变得多少有点儿陌生,有点儿令人费解。他对本职工作再也不屑于投入任何情感。而以前他是绝对反对嬉戏的。他的母亲正是从儿子所在大学的教职上退下来的,一直对他寄予了莫大的希望,现在则充满了忧虑。
作为吕擎无所不谈的挚友,我真的害怕他成为这个时期里的某一类人,即我们一致厌弃的那些故作洒脱的概念化的痞子。这种人其实在知识分子当中最常见不过。我不相信吕擎会落入时代的窠臼。他是这样一副性格:做任何事情都不愿分心,谁也不可能把他的注意力从一个地方引开。而现在他是如此的松弛、慵懒,好像昨天的他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
令人难忘的昨天。那时候的吕擎无法归类,放不进周围的任何时髦之中。他格格不入却又踏实认真,有一段曾经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就是与身边的朋友一块儿,再约上三两个志同道合的大学生,到东北、西北和鲁南山区等地去自费考察,做一次关于中国穷乡僻壤的系统探究。这次长途旅行的动机和目的都严肃到了极点。那一段时间大家都忙着积极准备,甚至搞好了睡袋和帐篷……这种辛苦的远行时下会备受讥讽和嘲弄,并且一定会成为某些人士手中的反面标本被反复引用。因为时代的聪明者层出不穷,他们会一直得意到生命的尽头。
可是时至今日,我们仍然愿意相信,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真的拥有一颗不同于常人的特别的灵魂……
吕擎作为他们当中的老大哥,当年已经三十多岁了。他理所当然地负责为一次次远行筹划经费。可惜他当年一点儿也不擅长此道。他笨模笨样地搞了很多经营,还试着当过图书批发商——这个行当当时产生过一些富翁,可吕擎不过是刚刚保住了本钱而已。再后来他又做茶叶生意,做现代化办公系列产品推销员,都没有成功。最后他们的这个计划由于各种原因又进一步给耽搁了。可是吕擎也恰好在这一段时间里有点儿长进,先扎扎实实开了一爿店,然后又成立了眼下的公司。吴敏也从一所中学音乐教师的位置上退下来,成为实际上的打理者。
我刚认识吴敏的时候,她还在大学里。那一次我到她所在的大学去参加一个讲座。当时她是音乐系一个出类拔萃的姑娘,刚刚二十来岁,像眼下的小涓一样年轻。她戴着眼镜,厚厚的近视镜片也没有遮去她那双温柔、深邃的眼睛。第一次见她跟吕擎坐在一块儿有点儿好奇。我早就熟悉吕擎,可不知此刻坐在身边的姑娘已经成了他的恋人。不用说,她让人一眼就看出是一个好姑娘。吴敏沉默寡言,对事物很有主意,她的温和多少遮掩了她的精明强干,这只在后来吕擎经营公司的时候才大大地显露了一手。我相信吕擎如果没有她的帮助将会一事无成。她本来是学钢琴的,如今摆弄账目、研究货架上的商品,就像摆弄琴键一样熟练……
我现在想的是:城里的这伙朋友还要重新出发——他们迟早还要出发的,还会走得更远。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在任何时候,也仍然会有一些拒不低头的人。他们回答给强大无敌的物质世界的,仍旧是自己拒绝的声音。
这个世界上仍然有一些忧虑者,一些耿耿难眠的人,这是真的。这些人散落在世界上的各个角落,他们或沉默或呼号,或生气勃勃或奄奄一息。有的人直到死去都没人知道,有的人就在此时此刻,在今夜,已经耗尽了最后的一滴。我不想轻率地回想和总结自己这四十余年的生存,可我还是在午夜抚过了它的每一寸。我有忍不住的羞愧,为我的软弱和颓丧;我知道未来会有一个鉴别,它最终会这样,对此我不存奢望。在这片远离喧嚣的田园里,在这片难得的宁静之中,对人对己,有多少自忖和质疑都一块儿泛了上来……朋友,不知道未来的一天,你还能否记得起很久以前,那次激动人心的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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