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xtPage风月 花影7-叶兆言]
小云说这话时,正站在桥的顶端,他极目远望,陷于遐想之中。妤小姐知道他是在外面闯荡过的,带着几分羡慕地看着他。外面的世界的确很大,妤小姐明白自己知道的事太少了。仅仅是小城中发生的一切,就让她感到惊奇了,小城之外的世界,又应该是多丰富。远处又有一条帆船驶来,小云将自行车推下小桥,示意妤小姐在后边坐稳了。他摇摇晃晃地跨上自行车,又向前面骑去。妤小姐有些紧张地搂着小云的腰,脑海里想象着外面的世界。
她小心翼翼地问着:“小云,你真的还要走?”
九不能想象小云和妤小姐碰到一起,如果不吵架,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他们只要在一起,似乎注定就要吵上一架。他们一路高高兴兴地回来,大家的心情都不错,可是说着说着,就针尖对麦芒,完全不为什么事地吵起来。
两个人已经到了大宅门口,正从门外往里走,刚迈进大门的时候,小云突然想到了什么,仿佛受了刺激似的,情绪立刻变坏了。他又变成了那个阴阳怪气,说话冷冰冰傲气十足的年轻人。
妤小姐一点也没在意,兴致勃勃地先一步跨进大宅,回过头来说:“今天的戏不好看,可是玩得真高兴。”她不明白为什么小云的脸色正在变得阴沉,刚刚还是好端端的,突然之间就不高兴了。小云是一个神经质的人,他说变就变的脾气,真让人受不了。早已领教过他这脾气的妤小姐不想和他吵架,陪着小心地问着:“喂,小云,你怎么了?”
小云先是不说话,很显然,他也想用沉默来掩饰自己的不高兴。然而他根本就不是那种善于掩饰自己的人,结果冷冷地反问一句:“我怎么了?”
“你怎么突然不高兴了?”妤小姐看着他问着。
“我为什么要高兴呢?只要一走进这大宅的门,我就高兴不起来。”小云半真半假地说。
“又没谁招你惹你,你凭什么不高兴?”
“我凭什么要高兴?”小云酸溜溜地说,“你要我送你回来,不是已经把你送回来了吗?”他本来是准备将自行车拎过门槛,走进大院,可是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停在那不动弹。他显然不愿意和妤小姐走进这大宅。妤小姐良好的兴致遭到破坏,她的小姐脾气顿时又有些冒出来。在大宅里,她从来说什么是什么,没人敢用这种不阴不阳的态度对待她,她气鼓鼓地说:“你这人怎么回事,有什么了不起的,动不动就给人看脸色。”
“谁敢给小姐你看脸色?”小云笑着说。
“我说你有什么了不起的?”
小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妤小姐小觑他,他不是太客气地反驳说:“你大小姐,难道就有什么了不起?”
“你……”
“我怎么了?大小姐你别搞错,我既不是你们家的佣人,更不是你的小厮。这大宅里谁都得听小姐的话,我恐怕未必!高兴不高兴,那是我自己的事,我想高兴,就高兴,我要不高兴,谁也管不着。”
妤小姐悻悻地说:“喂,你以为你是谁?”
“大小姐以为我是谁?觉得我不够称心是不是?”小云脸色不仅阴沉,而且索性变得恶狠狠的,“难道什么人进了你们甄家,都得像狗一样涎着脸,硬装出高兴的样子来,是不是?”
“喂,你把话说清楚了,我们甄家怎么了?”
“你们甄家怎么了?你们甄家没怎么,这么多人,不是都得靠你们甄家活着,你们甄家,一个个都是大好佬,不用说也都知道。你爹,你哥,还有你大小姐,这不用问我,大小姐你心里全明白!”
妤小姐一点也不明白。她真的不知道小云如此愤怒是为了什么。小云好像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过激了,他推着车子想往大宅里走,妤小姐拦在自行车前面:“你不许走,给我把话说清楚!”小云前进不了,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拎起自行车掉转龙头,准备又一次出门。妤小姐拿他没办法,追在后面问他去哪儿。小云回过头来,说:“我去哪儿,为什么一定要告诉你?”
妤小姐气得跳脚,追出去了几步,哪里追得上,十分恼火地捡起地上的石块,向小云扔过去。骑在自行车上的小云下意识地缩了缩头,很快没了踪影。
十黄昏时分,夕阳残照,妤小姐隔着帘子泡在浴缸里,她在浴缸里已经泡了很长时间。怀甫像一条忠实的看家狗那样,守在浴室门口。他对自己的这一差事,从一开始的尴尬,已发展到完全适应。甚至连女仆和阿四对他的干的活,也不再感到吃惊。虽然妤小姐屡屡对怀甫流露出厌恶之心,但是很显然她喜欢怀甫像小厮一样地侍候她。有时候,妤小姐好像是故意这么做的。
妤小姐喜欢自己被男人侍候。多少年来,都是女人侍候男人,似乎已经成为了一条定律。妤小姐一想自己死去的父亲,还有那位已经变成残废的哥哥乃祥,想到他们过的舒坦日子,美女环绕妻妾成群,便忍不住要嫉妒眼红。既然一个男人可以活得那么威风,一个女人为什么不可以也试一试呢。
和小云一起看了文明戏回来,小云对妤小姐的态度,让她感到很恼火。
泡在浴缸里的时候,她情不自禁地又一次想到了小云对她不驯服的样子。一想到小云不阴不阳的腔调,妤小姐便产生一种非常难以说清楚的情绪。她觉得自己会变得异常烦躁和容易冲动。她觉得自己很想立刻就把小云找来,再和他狠狠地吵上一架。
妤小姐在浴缸里突然大声招呼怀甫,她总是这样大声地对待怀甫,丝毫不在乎别人听见会怎么样。怀甫隔着帘子连忙回答,他不知道妤小姐这刻喊他有什么事。妤小姐常常会有一些心血来潮的怪想法。怀甫应了一声以后,妤小姐迟疑了一会,才说:“怀甫,你听见没有,去把烟拿来。”
“阿姐现在想喷烟?”怀甫一惊,脸上露出不敢相信的恐怖。透过帘子,可以感觉得到妤小姐还泡在浴缸里。最后的夕阳正通过西面的排窗射进浴室。尽管妤小姐做出什么样的行为都不算过分,怀甫还是有些心惊肉跳,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不该照她的话去办。
妤小姐说:“要你去拿,就赶快去拿,废什么话。”
怀甫立即屁颠颠去拿烟具,他跑到妤小姐房里,心魂不定拿起烟具,鬼头鬼脑地对四处看了看,然后端着烟具急匆匆来到浴室门口,站在帘子外面十分犹豫。现在,他已按照妤小姐的吩咐做了,下一步又该怎么样呢,他不知道。怀甫定了定神,轻轻地咳了一声。
妤小姐毫不含糊地说:“你进来好了。”
怀甫回头对外面看看,依然有些犹豫。他怎么能不犹豫,妤小姐毕竟是赤身果*体地躺在浴缸里,想到这一点,他便热血沸腾呼吸紧张。隔着帘子,他看见浮在浴缸上的妤小姐的脑袋,听见妤小姐不耐烦地说:“喂,你听见没有,我穿着衣服呢!”怀甫低着头,端着烟具走进了浴室。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失望,把装烟具的盘子搁在地上,划着了火柴,手哆嗦着将烟灯点上,用签子挑起一块烟膏,在火苗上烧,烧了一会,又搁在烟枪上面烧。泡在浴缸里的妤小姐并不是像怀甫想象的那样赤身果*体,事实上她穿着花内衣,正一动不动地等着怀甫替他喷烟。
怀甫开始往妤小姐的脸上喷烟。这时候,妤小姐仿佛已经睡着。在鸦片烟的作用下,妤小姐处于半昏迷状态,她的眼睛似睁非睁,嘴像鱼一样有节奏地咂着。虽然她穿着花内衣,可是湿漉漉的衣服无论是在水中漂浮,还是紧紧地贴在身上,对怀甫都是了不得的诱惑。隔着一层花内衣的妤小姐,甚至比赤身果*体更具有诱惑力。最后的夕阳像一张网似的罩在妤小姐的身上,空气中飘浮着的烟雾使得眼前的一切,变得越来越不真实。妤小姐仿佛一朵盛开的鲜花那样,毫无保留地向一个男人开放着。
怀甫浑身着了火一样,他炽烈的情欲,像一群小老鼠似的在他血管里奔来奔去。他的面部表情说明他正忍受着巨大的折磨。怀甫贪婪地看着泡在浴缸里的妤小姐,他的胆子越来越大,因为他知道妤小姐实际上正在鼓励他这么做。妤小姐是一个欠男人强*的女人,她需要或者说是渴望男人的强*。
怀甫已经在肉体上,和妤小姐有了接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已经得到了她。他想象着和妤小姐再次**的可能性。妤小姐近在咫尺,妤小姐近在眼前,怀甫已经忍无可忍。
妤小姐突然侧过头来,不在意地问了一声:“你怎么了?”怀甫一怔,烟枪差一点掉到了地上,他腾出右手,紧紧地压迫着自己的下身,满脸羞愧无地自容。一阵突如其来的快感,伴随着巨大的幸福和沮丧,把他整个地淹没了。火山一样的岩浆正从他的身体里喷出来。妤小姐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察觉,她侧过头来,不经意地看了看他,又一次闭上眼睛。
屏了半天气的怀甫,终于重重地喘了一口气。浴缸里的水已变凉了,妤小姐湿漉漉地从浴缸里站起来。怀甫在这时候再也没有勇气,坦然地面对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妤小姐硕大尖硬的**,像两个大馒头一样,十分耀眼地顶着湿透了的衣服,怀甫匆匆扫了她一眼,低着头,端着烟具,诚惶诚恐地走出浴室。在浴室门口,他听见妤小姐对他说:“怀甫,今天晚上,我去你那。”
怀甫永远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是在那天晚上,妤小姐要去自己的房间。在后来的许多次接触中,从来就是妤小姐掌握着绝对的主动,当她觉得需要怀甫时,便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怀甫的房间里。她根本就不掩饰自己的需要,没有任何禁忌,甚至在一个月经还没有完全干净的日子里,她也会主动来找怀甫**。漫长雨季开始以后,妤小姐的情欲令人难以置信的旺盛。怀甫发现她似乎从来就不知道满足。一切都从那个难忘的晚上开始的,那天晚上对于怀甫来说,几乎和神圣的初夜一样重要。
就在那天晚上,在继上次神圣的初夜之后,妤小姐第一次走进怀甫的房间。怀甫忐忑不安地等待着她,充满了不自信的怀疑。他难以置信她真的会如约而来,因为妤小姐完全可以对自己说过的话不负任何责任。时间以让人不敢相信地缓慢前进,妤小姐迟迟不来。怀甫不止一次地走到门口,满怀深情望着妤小姐房间里透出的灯光。这是一个漫长雨季即将来临的夜晚,空气正开始变得沉闷,一切都在暗示明天会下雨。
在怀甫感到彻底绝望的时候,妤小姐终于来了。她兴致勃勃地参观了怀甫的房间。当看到房间里到处用竹夹子夹着她写的字以后,她对怀甫对自己的苦恋感到满意。就像小云的傲气对她是一种刺激一样,怀甫的小心翼翼,同样让她感到兴奋和胆大。她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恣态,打量着不知所措的怀甫,然后走到了他的床前,十分放肆地脱着衣服。她一件接一件慢慢地脱着,脱一件,往床上扔一件,然后赤条条地站在那,不动声色地让怀甫尽情欣赏。
十一连绵不断的雨季,给人的感觉,仿佛天被捅破了一个洞一样。一直是在下雨,人都没办法走出门去。闲着也是闲着,老憋在房间里,妤小姐不时地想到要生一些事。她从来不是个省事的人,如今这大宅里一切都由她在做主,她觉得应该再惹几件麻烦出来,才更有趣。除了沉浸在和怀甫**的疯狂中,她觉得还应该有些别的什么事才好。
妤小姐对于小云,一直存在着一种报复之心。自从那天看文明戏回来,遭了小云的戏弄以后,她无数次地想到了报复的办法。这个大宅里,不应该再有人可以违背她的旨意,小云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读了几年书,在外面见了些世面。别以为自己总戴着一副黑眼镜,就真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
妤小姐觉得应该让他尝尝自己的厉害。她并不想让他俯首称臣,只想教训教训他。
雨好像有了一点要停的样子,但是很快又下雨了,是小雨,雨下着下着,忽然出了太阳,妤小姐仿佛心里早有准备,她沿着过道懒洋洋地走过。这一次,小厮似的怀甫没有跟在她身后。她大大咧咧地走进了素琴住的院子,很张扬地对四下看着。
一样被雨季闷得心烦的小云,正站在屋檐下,百无聊赖地逗着笼子里的小鸟。妤小姐走到小云身边,挑衅地看着他的鸟宠。小云显然已感觉到她的到来,但是故意装着没看见,继续逗弄小鸟。乃祥一动不动地坐在木轮椅上,被撂在素琴的门口,呆板的表情正对着院子。妤小姐回过头来,漫不经心地看了她哥哥乃祥一眼,这时候,她看见了出现在乃祥后面的素琴。素琴从乃祥身边挤了出来,笑着和妤小姐招呼:“妤妹妹,怎么会来?”
妤小姐说:“我吗,来看看你的宝贝兄弟。”
素琴脸上显出一些尴尬,继续笑着,然而笑得已经很勉强:“怎么,我们家小云又得罪你了,我一看就知道。妤妹妹,小云这孩子脾气古怪,你别跟他往心上去。”妤小姐笑着说:“嫂子,你不知道,是我不好,是我不懂事,是我得罪了你们家的小云。”
小云只当作没听见她的话,毫无表情地逗他的小鸟。妤小姐看看他,话里有话地说:“你们家兄弟多了不得,又念过洋学堂,又知道新鲜事,他怎么会得罪别人,当然是别人得罪他了。”
素琴无言以对,她知道自己的小姑子是娇纵惯的,惹不起,于是更加勉强地笑着,对小云说:“小云,我知道你准是惹她不高兴了。”小云十分做作地扭过头来,对妤小姐看着,说:“我没惹谁不高兴呀,大小姐,我惹你不高兴了?没有,怎么样,我说没有吧。”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把妤小姐惹笑了,这一次是真的笑。和小云斗嘴有时候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在这种让人心烦,让人百无聊赖无事可做的日子里,斗斗嘴也是一种很好的消遣。素琴一脸的疑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小云就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装腔作势地继续逗他的鸟。他的牙齿偷偷地咬了咬嘴唇。
妤小姐不肯善罢甘休地看着他,随口问道:“喂,你这是养的什么鸟?”
“你只要知道它是鸟就行了,干吗还要管它是什么鸟呢?再说,你要是知道了,就用不着再告诉你,要是不知道,告诉你也没用!”明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小云十分生硬地说着。
“小云,”素琴在一旁阻止他往下说。
妤小姐的脸憋得通红,一触即发的样子。小云却若无其事地走开了。在今天的第一个回合中,小云刚一开口,妤小姐似乎就不战而败,已经处于下风。她走到鸟笼子边上,不怀好意地笑着,突然上前打开了鸟笼的小门,恶作剧地摇着鸟笼,把鸟往外赶。受了惊吓的小鸟,在鸟笼里扑打着翅膀,惊慌失措地乱飞,终于从小门里逃了出来,吱吱叫着,向天空飞去。小云和素琴没想到她竟然会这么做,目瞪口呆地看着妤小姐。
妤小姐一本正经地说:“好好的小鸟,干吗要把它关在笼子里呢?”她不当一回事地一推鸟笼子,已经空了的鸟笼子在半空中晃荡着。
小云的脸色铁青,他冷冰冰地看着妤小姐,不作声。妤小姐知道他是在看自己,一点不在乎,况且她的目的就是想让小云发急。素琴怔在一边,好半天不知说什么好,她嚅嚅地说:“放了也好,放了也好,大男人的,成天玩什么鸟……”
妤小姐的眼睛故意不对着小云,悠悠地说:“也没关系,小云,你要是舍不得,我让底下人再买一只,还给你好了。喂,你不会舍不得吧?”愤怒至极的小云恶狠狠地说:“我舍得,我有什么舍不得的?”妤小姐看他是真急了,占了什么便宜似的笑起来。她就是要达到这一效果,就是要让他心疼,就是要让他哭不得笑不得。这是对他傲气最有力的报复。谁让他总是通过那副装腔作势的黑眼镜看人,谁让他总是那样阴阳怪气,好像别人都是欠他什么似的。
小云的目光看着在半空中还在晃荡的鸟笼。他缓慢地转过脑袋,徒劳地搜索着早就飞得无影无踪的小鸟。妤小姐火上浇油地说:“还舍得呢,看你急得那样子!”小云无话可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恶狠狠地看着妤小姐,挤出了一句话:“大小姐也用不着太得意!”
妤小姐天真无邪地笑着,她有些心满意足。为什么不得意呢,她今天就是要痛痛快快高兴一回。
小云的目光突然落到坐在门口的乃祥身上。他死死地盯着他,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乃祥的眼神毫无表情地看着他,脸上仍然是那么呆板,那么滑稽,然而在这种呆板和滑稽背后,似乎还隐藏看一种什么东西。小云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他有些冲动地走到乃祥身后,把木轮椅往前面推,一直推到院子的中间。妤小姐连躲带闪地让开。小云将木轮椅猛地掉转头,正对着妤小姐,差一点将乃祥晃跌下来。他怒气冲冲地说:“大小姐难道不觉得自己也像是一只鸟,一只关在鸟笼子里的鸟,也应该放到外面的世界,去享受享受自由才好吗?大小姐你可看仔细了,当年你的哥哥,是多神气,可现在呢?”
妤小姐一怔。
小云继续说:“你看看他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素琴十分恐慌地叫喊着:“小云,不要乱说!”
小云根本不听素琴的警告,很歹毒地说着:“我不会乱说,怎么会乱说呢,不过,我恐怕不得不提醒大小姐一句,人呢,用不到太得意,太张扬。
谁知道自己以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妤小姐完全被小云阴森森的话,给慑住了,她看着她哥哥那张呆板而且滑稽的面孔,陷入在摸不着头脑的迷惘之中。小云的气势汹汹显然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妤小姐发现自己占有的优势,在他咄咄逼人的嚣张气势压迫下,正在逐渐失去。她不敢相信从小云的嘴里竟然说出这番话。小云近乎诅咒地说:“大小姐看清楚了,这就是你们甄家人的下场!”
妤小姐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就算是放了他心爱的小鸟,就算是他被深深地刺疼了,他因此说出这番话,也还是太过分。小云可以傲气一些,甚至可以有几分古怪,但是这么带有诅咒意味地对待妤小姐,这么歹毒,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小云并不为自己说过的话感到后悔,他透过戴着的墨镜,冷冷地看着妤小姐。黑颜色的墨镜很好地装饰着他深不可测的表情,没人知道他此时究竟在想什么。
十二大宅里一派滑稽的喜庆气氛。各式各样的青年男子,由父亲或其他长辈领着,到甄家来相亲了。自从甄老爷子逝世,妤小姐的婚事,一直是小城中人们茶余饭后的重要话题。毕竟在妤小姐的手里掌握着甄家的万贯家产。很多人垂涎甄家的家产,可是一想到关于妤小姐种种过分的传说,刚刚动心,便立刻打起了退堂鼓。妤小姐的老姑娘的古怪脾气,早就在小城里传的沸沸扬扬。尽管给人的印象是,妤小姐会迫不及待地嫁人,然而事买上前来求婚的人并不像想象中的踊跃。
甄氏族人不得不出来过问妤小姐的婚事。竹山四叔专程从尧山村一趟趟赶来,亲自坐阵,托媒婆四处活动。媒婆的嘴,什么好听的话说不出,终于乐意上门相亲的人多起来。由于最后相中了谁,非要妤小姐说了才算,因此前来相亲的男人,必须让她看一眼才行。妤小姐好像故意要报复自己所受到的冷落,她故意把相亲见面的日子,都订在同一天,于是,到了这一天,甄家大宅里仿佛过节,所有来相亲的人心理都产生了一种压力,这就是待字闺中的妤小姐,像一种紧俏的商品,稍稍不留意,就会让别人抢了去。
相亲的地点是在大厅里。这样的场面,虽然说是半新半旧,或者说既不新也不旧,然而妤小姐还是应该先回避一下。为了表示慎重,七公公也被又一次请了来。相亲正式开始以前,大家集中在大厅里,就进行的程序,进行了一番讨论。说好到时候让相亲的男人从天井里绕一下,这样,躲在迷楼上的妤小姐,可以看清楚前来相亲的人。妤小姐看中了谁,打个招呼,便可以进一步开展工作。讨论临近结束,竹山四叔一定要一直不肯开口的七公公说上几句。七公公说:“大小姐的婚事,族里面一直当着大事在说。按说这事本来也用不着老夫再操心了,我还是那几句老话,大小姐的婚事老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事。”
妤小姐心不在焉地听着。乃祥作为兄长,作为家族代表,虽然是个废人,但是仍然被安排坐在大厅的中间。怀甫也正襟危坐在一边,在怀甫旁边坐着的是这次活动的总策划竹山四叔,他很认真地听七公公说着。七公公干巴巴地说完了自己想说的几句话,就没词了。竹山四叔不想让气氛过于严肃,批评起怀甫来:“这事也是你不好,如今大宅里,就你一个能管事的男人,怎么你也跟着稀里糊涂的。像你阿姐的婚事,实在应该当作头等大事来办才是,你要把这事好好地放在心上。”
怀甫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妤小姐冲他笑起来,怀甫的脸立刻涨得通红。
竹山四叔笑着说:“你红什么脸,今天又不是你相亲。”这句话,把大家都逗笑了。
相亲的时间说到就到,妤小姐依约躲进了迷楼。迷楼现在已经成了妤小姐习字的地方,因为甄老爷子收藏的许多碑帖都在那。和甄老爷子在世时相比,妤小姐对于练习书法,已不像过去那么勤快。她的老师康驼从她平时的功课上,似乎也看出了这一点。“世人只识兰亭面,欲换凡骨无金丹,小姐这字,凡心毕竟重了些。”有一次,康驼很不客气地指出了她字中的不足。
妤小姐明白康驼话里的所指,所谓凡心,不客气地说,就是春心太重。妤小姐知道自己搬到迷楼来练字的真实原因,其实是为了反复揣摩她爹留在迷楼上的大量春宫画。
相亲的男人开始陆陆续续来临,来的人都还不知道,妤小姐正从迷楼的窗户上,像看什么西洋景似的,兴致勃勃地注视着从天井里走过的每一个男人。大家都在大厅里集合,坐在那喝茶,为了让妤小姐有机会看仔细一些,竹山四叔借口有些话只能对长辈说,忽发奇想地把相亲的年轻男人都打发到天井里去。
天井里的男人,一个个有意无意地打量着自己的竞争对手。他们自然做梦也不会想到离他们不远的小楼上,妤小姐的目光正在饱览他们。看着这些呆板滑稽的求婚者,妤小姐忍俊不止。这真是让她好开心的日子,作为一个被耽误了青春的老姑娘,妤小姐感到自己今天狠狠地出了一口恶气。
怀甫从天井里穿过,在众求婚者的目光下,走上了迷楼。他走到站在窗前的妤小姐身边,酸溜溜地说:“竹山四叔让我上来问阿姐一声,问阿姐到底有没有中意的。”妤小姐继续对楼下看,她的样子显得十分顽皮。怀甫又问了一声,妤小姐笑着说:“急什么,让我看一会再说。怀甫,你看那个傻瓜怎么样?”怀甫顺着妤小姐的手指往下看,他看见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近视眼,正在东张西望,动作十分犹豫,好像是在做贼一样。“阿姐,竹山四叔等着回话呢,”怀甫按捺不住醋意地说,“七公公也说了,当年皇帝的千金招驸马爷,怕也只能这样了,阿姐好歹也表个态。”
“表态?那好,我这就去表个态吧,”妤小姐说完,一甩手,便往楼下走。
怀甫急忙阻拦她:“阿姐恐怕还是最好回避一下——”
“这有什么好回避的,”妤小姐说着已下了楼,大大咧咧走到天井里,不无得意地笑着,“居然有这么多人,看中我一个老姑娘?”
十三妤小姐的公开相亲,成了小城中最著名的笑柄,使得她本来就引人注目的婚事,又一次成为大家喋喋不休的话题。妤小姐丝毫不在乎别人会怎么想她,和自己死去的父亲,以及那位变成了废人的哥哥乃祥一样,她天生了一种不符合市俗观点的自信。既然有那么多男人都乐意招婿进门,妤小姐变得更加自以为是。让别人都用心惊肉跳的眼光看待她好了。她已经被耽误了那么多年,再迟上几天,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事实上,作为女人,妤小姐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按照男人的规则行事。
也许她是想为女人扬眉吐气,可是从来没有人教过她应该怎么当女人。对于她来说,女人的规则并不存在。作为大宅的当权者,她唯一的仿效对象,只能是她的父亲和兄弟乃祥。她没读过如何成为贤妻良母的书籍,她的父亲和兄弟乃祥怎么对待女人,她也照葫芦画瓢地搬过来对待男人。既然她熟读了《金瓶梅》,她甚至有些希望自己会成为西门庆似的人物。仅仅是出于本能,妤小姐就知道男人不会喜欢她的这种做法。就像女人们并不赞成她父亲和乃祥的做法一样,男人们更不会容忍自己处于妾的地步。因此在究竟招什么样的人进甄家大宅为婿这一点上,妤小姐其实一点主意也没有。妤小姐的未来打算充满了幻想,然而具体的打算应该是什么,她也说不清楚,反正她要永远做这大宅里的女主人。她要永远称王称霸下去。
小云的声音,是大宅里,妤小姐唯一可能听到的逆耳之声。妤小姐希望男人都能像怀甫那样对自己唯命是从,像查良钟那样处处哄着她。她非常乐意陶醉在男人对她的权威之中。小云的傲气是对她权威的一种反抗,这种反抗完全出乎意外,是大宅中男人一片顺从的和声里面,一个非常不协调的声部,显得十分晃眼和刺耳。同样也正是因为这种晃眼和刺耳,小云反而在大宅中的男人中间更加突出起来。由于小云的桀骜不驯,妤小姐反而会老想到他,老想到要和他很好地斗一斗。
在相亲的第三天,妤小姐在过道上,又一次遇到了小云。这时候,她正准备去迷楼,小云推着坐在木轮椅上的乃祥迎面而来。不久前发生的不愉快,几乎立刻出现在妤小姐的心头,她带着些憋气地狠狠瞪了他一眼,和他擦肩而过。“大小姐这是去哪里?”小云的心情并不坏,有些玩世不恭地主动和她打招呼。爱爱生病了,乃祥已经好几天没有在大宅里漫游,素琴便把这任务交给了小云。小云正好也想在大宅里走走。就像妤小姐要和他斗一斗一样,小云也想找机会撩撩妤小姐。
妤小姐根本不理他,继续往前走,走出去了一大截,临拐弯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小云一眼。她发现小云站在原地不动,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NextPage风月 花影8-叶兆言]
雨季已经结束了,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初夏已来临,凉爽的微风吹着。妤小姐早就察觉到小云对乃祥充满敌意,因此当她看见是由他推着乃祥在大宅里漫步时,不能不感到奇怪。
往迷楼上去的时候,妤小姐听见了吱吱咔咔木轮椅的声音,声音由远而近。很显然,小云正推着乃祥往这边过来。妤小姐微微感到有些快意,她刚刚对小云的不理睬,多多少少是个报复。她微笑看走到写字桌前,滴了几滴水在砚台里,轻轻地磨起墨。木轮椅的声音仿佛听不见了,妤小姐停下来仔细听,木轮椅的声音又突然响起来。大宅里,为了便于木轮椅的移动,原有的门槛,不是被锯掉,就是垫成了便于轮椅通过的斜坡。小云已将乃祥推到了迷楼底下的天井里。妤小姐继续磨墨,然后铺开纸,提笔冥想,很慎重地落笔。吱吱咔咔的轮椅声像音乐一样在她耳旁伴奏。她无动于衷地一气写了一张宣纸,又换上一张宣纸,写了几个字,木轮椅的声音已听不见了。当声音响的时候,妤小姐并不在乎,真听不见轮椅声,她反倒有些心动,静下心来细听,好半天也没动静。她想小云大约已离开了。
外面是那么安静,偶尔能听见一两声鸟叫。妤小姐随手捞了一本字帖,打开格扇门,走到外面窄窄的走道上。走道正对着天井,妤小姐低头往下望的时候,她非常吃惊地发现小云不仅没有走,而且正抬头注视着她,由于他的脸上还是架着那副装腔作势的墨镜,那模样让人觉得非常矫情和好笑。两个人的眼睛刚对上,就急急忙忙分开了。妤小姐倚着雕花栏杆上,一本正经地读起字帖,一边读,一边忍不住要笑。
有一段时间里,两个人都没有开口。妤小姐打定了主意,就算小云先开口逗她说话,她也仍然要不理他。她决心故意冷落冷落他,让他也尝尝别人傲气的滋味。“喂,大小姐这是在看什么书?”临了,果然是小云先开口,他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主动,向妤小姐询问,看得出他是别有用心的。
妤小姐说:“我看什么书,管你什么事?”小云咬了咬嘴唇,他仰着头,嘴角掠过一丝不易察党的微笑,慢悠悠地说:“我听说大小姐最喜欢看的书,是《金瓶梅》,难道又是在看这本书了?”居高临下的妤小姐面对小云的主动出击,根本不打算理睬他,但是她怎么可能忍住不说话,还是脱口而出,挑衅地说:“我看不着,跟你有什么关系?对了,我就是爱看,正看着呢,又怎么样?”
小云笑着讥讽说:“大小姐这么爱看《金瓶梅》,觉得自己是《金瓶梅》中什么样的人物,西门庆自然不是,西门庆得是男的,就像你哥哥一样。可惜这个西门庆,如今都变成了这副腔调。”
妤小姐说:“我哥是西门庆,那嫂子成了什么,难道是潘金莲?”妤小姐说完,觉得很好笑地大笑起来。
怀甫从过道那边走过来,在天井门口,他看见了正在那说话的妤小姐和小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想偷听他们说些什么。站在迷楼上的妤小姐又说了一句,显然是让小云难堪的话,格格格又笑了一阵。怀甫犹豫着,不知是走过去好,还是远远地站着偷听好。他像木桩似的站在那,不敢再往前走,这地方已经离得很近了,他完全能听得清他们在说什么。他们有说有笑,火药味不是很浓。
妤小姐和小云一个楼上,一个楼下,说了一会话。妤小姐说:“喂,你别老站在下面,有话上来说吧。”小云指了指乃祥,说他倒是愿意上楼玩玩,可乃祥怎么办。妤小姐看见了站在天井门口的怀甫,立刻下令让怀甫将乃祥送回去。“这儿没你的什么事,”她毫不客气地说着,显然她已知道怀甫站在那偷听,这是要把他支开。
十四小云把乃祥交给了怀甫,应妤小姐的邀请,来到了迷楼上。
他站在那有些恍惚,打量着房间内部充满淫荡气息的布置。关于迷楼的种种神话般的传说,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早不是那种不谙性事的童男子,眼前的一切,情不自禁地让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走进妓院时的情景。那是在省城的一家妓院里,一个胖胖的妓女,在一张肮脏不堪的小床边接待了他,她好像看出了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像母亲安慰孩子一样地安慰起他来。
小云的眼睛盯着那张《贵妃出浴图》。如今的小云已经成熟了,他的欣赏贵妃出浴的神情,恰到好处地掩盖住自己窜上来的一点恐惧。“这地方,你第一次来吧?”妤小姐像一个卖弄自己收藏的大孩子那样,用一种很天真的神情,看着小云。她相信这房间里的一切,准能让小云大吃一惊。小云随手揭开了那个景泰蓝瓶盖,默默地看着那对正在合欢的男女。妤小姐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出现这样的场面,更没想到小云竟然一点也不吃惊,结果吃了一惊和尴尬的反倒是她自己。她有意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近乎淘气地说:“这玩意你从来没见过吧,让你开开眼界,怎么样?”她想在小云的面前,尽量将自己表现得更成熟一些。她想让小云诧异,但是她的所作所为,反而太做作,太孩子气了。
小云对妤小姐的作为,感到深深的好笑。对于这个任性的大小姐,他的内心里产生了一种很复杂的感情。只要是甄家的人,他就不可能产生好感,但是他又不能不承认对妤小姐,仅仅靠讨厌两个字,就可以概括的。妤小姐的性格就像是一团正在燃烧的火,和她在一起,作为男人,小云不时地产生一种要玩火的念头。他走到窗前,用力打开西面的排窗。然后又通过格扇门,走到窄窄的走道上。妤小姐不久前就是站在这,和天井里的他说话的。
乃祥呆板的眼神,痴痴地看着自己眼前不远的地方。妤小姐跟到了走道上。楼下现在已经是空荡荡的,只有墙角边一架紫藤花轰轰烈烈地开着。小云的鼻子在空气中嗅着,说:“我闻到这四处有一股腐烂的臭味。你们甄家,到处都是这种腐烂的臭味,难道大小姐就闻不到?”
妤小姐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带刺的腔调,有些恼怒,也有些厌烦,但是不想和小云再吵架。她说:“你既然是这么讨厌我们甄家,可是为什么又偏偏还要赖在这呢?你不是在外面念了五年书,见过了大世面吗,为什么又要回来?”小云苦笑说:“你问得好,我也是老在问自己,我脸皮真厚,干吗还要回到这大宅里来?”
小云离开走道,回到房间里,不动声色地看妤小姐先前写的字。“我的字怎么样?”妤小姐再一次跟了进来,不无得意地问他。“不怎么样,”小云不阴不阳地说着。妤小姐顿时有些扫兴,小云见她不高兴了,又说:“不过,我也不懂字。”妤小姐撅着嘴说:“既不懂字,你瞎说什么?”小云忍不住笑起来。妤小姐又说:“笑什么,本来就是这样。”
过了一会,小云笑着说:“你说对了,我这人和你一样,就是喜欢瞎说。”
他说着,走到了书架前,一本接一本地从书架上抽字帖看。他突然发现了在书架的一层上放着的大量春宫画。迷楼上收藏着这样的东西根本不奇怪,让小云感到惊奇的是,那些传说中的事,似乎正在一一得到验证。面对这些印工和装订考究的春宫画,小云仿佛看到了迷楼过去了的辉煌历史。
“这儿果然藏着这么多的好玩意,”小云嘲笑着说,他不当回事地一本接一本翻看,“大小姐是不是经常也翻着看看?”妤小姐被小云问得十分难堪,她觉得邀请小云到迷楼上来,其实很失策。她板着脸,警告说:“你不要瞎翻了好不好!”
小云故意更认真地欣赏那些春宫画,他翻到了妤小姐曾带回去细览的那本册页,饶有兴致地打了开来。这些充满了色情意味的画,让他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荒唐。妤小姐有些恼火地走上前,想把那册页收起来,但是小云不肯松手,用力一拉,反而把册页拽了过去。妤小姐没想到他会如此不讲理,吓了一大跳,册页的一头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小云用力往上一掀,像舞什么似的,恶作剧地将册页抛向空中。长长的册页像一条龙似的在半空中舞过。妤小姐气急败坏,伸出手,对着小云的脸上恶狠狠就是一下。
小云的墨镜啪的一声,跌落在了地板上,一块镜片顿时跌碎了。小云缓缓地弯下腰,捡起那副对他有重要作用的墨镜,无言地看着它,然后重新戴上。由于只剩下一块镜片的墨镜,小云的面目看上去十分滑稽。他显然被妤小姐触怒了,悻悻地瞪着她。妤小姐看着他那副只剩下了一片镜片的墨镜,又好气又好笑。小云受了欺负吃了大亏似的,看着她一动不动。
妤小姐拿起桌上的毛笔,沾了些砚台里的残墨,在小云打碎了镜片的那只眼睛上,涂了一黑圆圈。小云像雕像一样不动,板着脸,任凭妤小姐在他眼睛周围画。妤小姐格格格笑着,因为小云根本不理睬她,她很快就感到没趣和无聊。她举着毛笔,等待小云的进一步反应,然而小云似乎存心以静制动,眼前就像没她一样。
“喂!”妤小姐用笔在他面前一晃。
小云很轻蔑地笑了起来,这是一种不怀好意的笑,妤小姐能够感觉出来。
她有些心虚地继续等待着他的反应。过了一会,小云怒气冲冲地说:“玩够了?”妤小姐索性又用笔在小云的嘴角边,添了两道很潦草的胡子,她这么做,究竟是因为淘气,还是因为赌气,或者是要掩饰她的心虚,自己也说不清。
“玩够了?”小云酸溜溜地又追问了一句。
“玩够了。”
小云一把抓住了妤小姐抓笔的手,迅速将毛笔夺了过来,以牙还牙地在妤小姐脸上打了一道叉。他的粗暴行为来得太突然太强烈,妤小姐防不胜防,她用手去抹脸,顿时抹了一手的黑,一气之下,她朝小云的头上就是一下。
小云头一偏,脸上已经狠狠地挨了一下。
妤小姐不解气地继续穷追猛打小云。小云连连后退,进行着非常有效的防卫。闹到临了,两人都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小云按住了妤小姐,不让她动弹。两人扭打了一会,大家的衣服穿得都不多,肉和肉有力地碰撞着。小云的瘦而用力的手,不止一次有意无意地碰到妤小姐的敏感部分,结果弄得两个人都有些冲动。打着打着,小云的用意已经很明显,当他伸手去扯妤小姐的衣服时,妤小姐像鱼跳一样地跳起来,一抬头,在小云手腕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使小云变得更加愤怒。小云的手腕上显出了深深的牙印子。妤小姐开始感到慌张,她的表情里开始流露出了一些歉意和胆怯,然而暴怒至极的小云,就像疯了一样,他嘴里不知嘀咕着什么,高高地扬起手,照妤小姐涨得通红的脸上就是一个耳光。这个耳光完全把妤小姐打闷了,自从她有记忆以来,没有人敢这么打过她。她所有的傲气在霎时间,全被打掉了,她感到非常的委屈,同时又感到自己也许的确是犯了什么错,是罪有应得,她感到小云现在对她怎么做,都是对的。
最后的结局出乎意外,又确实在情理之中。妤小姐徒劳无益地反抗着,她的反抗与其说是反抗,还不如说是对小云的诱惑和挑逗,还不如说是对小云的顺从和配合。当小云蛮不讲理地撕扯着她的衣服的同时,事实上,妤小姐也在撕扯小云的衣服。
十五早在小云往迷楼上走的时候,怀甫便预感到会发生什么样的事。他知道妤小姐正像当年引诱自己一样,正在用同样的手段和方式,引小云上钩。怀甫垂头丧气走到了乃祥的身边,无可奈何地看着乃祥呆板滑稽的表情。他已经熟悉了乃祥的这一表情,然而这一次却有些不一样。从乃祥无神的眼睛里,似乎突然放出了奇异的光芒。怀甫不敢相信发生在乃祥眼睛里的变化,吃了一惊,他仔细端详着乃祥,喊了一声:“大哥!”
乃祥眼睛里奇异的光芒依旧。“大哥”怀甫又喊了一声。活死人一样的乃祥并没有什么反应。怀甫伸出手,在乃祥的眼前晃动。乃祥表情还是和过去一样僵硬,怀甫很失望地将手收了回去。他相信这只是自己的错觉,沮丧地抬起头来,再一次对迷楼上张望。这时候,乃祥眼睛里奇异的光芒,像燃烧的火焰一样,逐渐熄灭,从他干枯的眼角边,十分吃力地挤出了一连串眼泪。由于怀甫的注意力全在迷楼上,他丝毫也没察觉到这一闪而过的细节。
迷楼上隐隐传来了妤小姐和小云的说话声。
时间过得真慢,微微吹着的风也停止了。怀甫慢吞吞地将乃祥送回去以后,又一次来到迷楼下面。迷楼上正好乒乒乓乓地打起来了,怀甫的心跳也跟着一起剧烈跳动。他想冒冒失失地冲上楼去,然而他的脚仿佛已经生了根,根本动弹不得。他知道自己这时候绝不能上去,因为他太知道妤小姐的心思了。迷楼的声音突然变静了,死一般的安静。怀甫的眼睛像鱼眼珠一样发直,他完全明白这不同寻常的安静是怎么一回事。从迷楼上终于传来妤小姐难以遏制的尖叫和喘气声。
妤小姐的尖叫和喘气声,很快就被有节奏的,而且是肆无忌惮的呻吟所代替。这呻吟声怀甫实在是太熟悉,熟悉得仿佛妤小姐就躺在他自己的身底下一样。他痛苦不堪地沿着楼梯上去了几步,再也不敢往前走。妤小姐肆无忌惮的呻吟,像被什么东西掐断了一样,突然中止。泪流满面的怀甫咬牙切齿,他凌空跳起,一跃而下,向自己的房间飞奔而去。
怀甫的房间里,妤小姐写的字,大大小小,挂了一房间。用妤小姐的字来点缀自己的房间,自从他们之间有了性的接触以后,已是怀甫向妤小姐委婉曲折地表达自己感情的一种方式。这些字无疑是爱的记录,怀甫计划妤小姐每来一次,他便要在房间里新添上一张她的字。这些在微风中飘扬的字,这些通过妤小姐的手写出来的字,这些随时随地都洋溢着妤小姐身上芳香的字,现在都像一把把刀子似的戳着他的心。
神情沮丧的怀甫在这些字的边上走来走去,像一头受了伤害的野兽那样,低低地嚎了一声,抱着脑袋,对挂着的字撞过去。他捧着自己的脑袋,偏过头来,像一头狗似的在那张字上面摩擦着。突然,他用力扯下一张字来,窝成了一团,又叹着气,小心翼翼地将字摊平,又一次重新将字夹好。微风吹了进来,挂在半空中的字又一次扬了起来,发出了残酷的沙沙声。
十六天空上飘着淡淡的白云,养在缸里的莲花盛开了。小云从外面回来,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的住处,是地方就挂着鸟笼子。鸟声此起彼伏,小云一时不明白怎么回事。他的墨镜已经坏了,不戴墨镜的小云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变得年轻了许多,看上去就像一个十分单纯的小伙子。院子里的变化让他以为自己是走错了地方。
“姐,”小云喊着。
回答他的只是一连串轻脆的鸟叫声。小云扯着嗓子又叫了一声。随着这一声叫喊,妤小姐笑容可掬地和素琴一起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小云感到有些意外,妤小姐十分得意地看着他。小云扭过头来,重新打量到处挂着的鸟笼。
他一下子明白过来,这些鸟笼子是从哪来的。
妤小姐说:“怎么样,我放了你一只鸟,却赔了你这么多,这下子你不吃亏了吧?”
素琴说:“小云,你到哪儿去了?人家妤妹妹早就来了,还送来了这么多的鸟。”
小云的脸上,露出罕见的笑容。这笑容中既含着些真诚,又意味着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他陡然间觉得这时候的妤小姐好可爱。
妤小姐说:“怎么样,占了便宜,就笑了!”
小云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占便宜了?”
“你用一只鸟,换了我这么多鸟,还不是占便宜?”小云说:“你知道我那只是什么鸟?”
妤小姐说:“这我不管,我告诉你,反正我让他们把能买来的鸟,全买来了。”
小云相信妤小姐是真的这么做了,他知道自己在鸟这个问题上,的确是占了个大便宜。不仅是在鸟上面占了便宜,他觉得自己现在处处都占着上风。
“这好办,我也不想占你的便宜,你要是觉得吃亏,我也和你一样,把这些鸟全放了算了。”他笑着说着,走到鸟笼子面前,做出要放鸟的样子。他只是随口说说,并不真打算把鸟放了。
妤小姐说:“你放就是了,用不着吓唬我。”
小云随手打开离他最近的一个鸟笼子的小门,笑着对妤小姐说:“那我真放了,你不是喜欢让小鸟们自由吗,好,我放了,真放了,你可别后悔。”
妤小姐笑着看着小云,她根本不在乎。小鸟究竟是养在笼子里好,还是放出去让它享受自由更好,这都无关紧要。小云光顾着和妤小姐说话。那只被打开小门的鸟笼子里的小鸟,真钻了出来,扑打着翅膀,飞走了。小云吃了一惊,连忙去捉,手在空中徒劳地乱抓着。妤小姐兴高采烈地说:“放就放,我们看谁放得多!”
素琴连忙阻拦,可是已经没有用。妤小姐走上前,将鸟笼子的小门一只接一只地打开。小云先还阻挡,很快自己也像中了邪一样,笑着看妤小姐发疯。到临了,他索性和妤小姐一起发疯,也将手边的一只鸟笼子打开。叽叽喳喳的小鸟,纷纷从打开的小门中溜了出来,一只接一只飞向蓝天。
第四章小城里的小旅馆,一位看上去极为庄重的男人,身着长衫,戴一副眼镜,提着根手杖,缓缓走了出来。他身边是一位花枝招展的女人,脸上浓妆艳抹,头发烫着被小城人讥为野鸡窝的发式,扭扭捏捏地挽着男人的手臂。不用说,这一男一女是开了旅馆刚刚出来。“开旅馆”一词在小城里有特定的含义,意味着男女之间的偷情。小城的男人谈到人生的两大乐趣,一是逛妓院,一是开旅馆,其实这两大乐趣,说穿了是一回事。唯一的区别在于,逛妓院差不多是明码标价,而开旅馆却有着种种不同的花头,不但是价格没有一定,而且不一定男的带了女的来,也有有钱的女人偷偷地带着男人来。旅馆的掌柜摘下老花眼镜,对着花枝招展的女人的屁股看着,一边看,一边感叹。他已经熟悉了这个圆墩墩的屁股。女人穿着紧身的旗袍,屁股像充了气的皮球一样鼓着,隐隐约约还能看出里面短裤的轮廓。几天前,就是这个女人,和另一位年龄大得能做她父亲的男人一起来开过旅馆。世风日下,女人现在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旅馆掌柜感叹着,轻蔑地对着角落里吐了口痰。
这时候,素琴心虚地站在离旅馆门口不远的地方,东张西望,目送逐渐远去的那对男女。她和查良钟约好了在这见面,时间已经到了,可是还不见他的影子。终于查良钟风风火火地赶到了,他远远地对素琴招了招手,走到她身边,轻轻地说了一声什么,领着她便往旅馆里去。素琴有些忐忑不安,眼睛没勇气对着掌柜看。掌柜不动声色地将钥匙扔给查良钟,查良钟拿着钥匙,示意素琴赶快跟他走。掌柜透过老花眼镜的上端,神秘兮兮地看着素琴的背影,咳了一声,含了一口痰在嘴里。这一次掌柜没有急着去吐,而是目不转睛地继续盯着素琴的背影,一直到查良钟和素琴走进房间,完全消失为止。
素琴进了房间,她看着查良钟迫不及待地闩门,说:“良钟,你把话说说清楚,不就是要我给你做媒吗,干吗把我哄到这来?”查良钟说:“好嫂子,都到了这一刻,你难道还不明白?”素琴笑着说:“我明白什么?我什么都不明白。”她做出不太明白的样子。
“大嫂子要是真不明白,良钟非伤心死了不可,”查良钟眉飞色舞地说。
他发现戏都演到这一幕了,素琴还要装腔作势,也太可笑了一些。为了能挤进甄家当女婿,查良钟真所谓用心良苦。由于妤小姐对他一直采取着拒绝的态度,查良钟开始把进攻的矛头转向素琴。他的目的很简单,先把素琴弄到手,然后以她为内应,继续对妤小姐发起强大的攻势,不怕她不束手就擒。
从第一次见到素琴,查良钟便知道自己有机可趁。这是个内心深处极度渴望男人的女人,一看就知道**处于极大的压抑之中。她的眼睛里老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渴望男人操她的欲火。只要一有机会,用不到男人去逗引她,她自己就会迫不及待地逗引男人。作为乃祥的正妻,素琴长期以来都处于被冷落的境地。她几乎从来就没有被得宠的时候,在一开始,就被乃祥永远地打入冷宫,理由是素琴长着一个和男人差不多的喉结,而且颧骨太高,毛发也太浓太硬,所有这些,从相书的观点看,都对男人不利。在新婚之夜,乃祥像老练的马贩子那样,对素琴的全身做了一番检查。他立刻大失所望,在蜜月的第三天,便溜到他所相好的女人那里去睡觉。
素琴和查良钟几乎是一拍就上,查良钟拜托素琴为自己做媒拉皮条,素琴很爽快地一口答应。两人就这话题引伸下去,你来我往越说越投机,很快都明白了对方的醉翁之意。作为甄家的媳妇,她既是弃妇也是活寡妇,不用说乃祥还活着,就算是乃祥有朝一日死了,就冲着是甄家少奶奶的这一名目,素琴也不敢想象自己会有重新嫁人的机会。她虽然春心荡漾,但是仍然把自己设想得非常贞洁。即使是她已经和查良钟关在已闩上门的旅馆房间里,她还做出此行的目的,只不过是来谈妤小姐的婚事。
“我这心里,可是只想着大嫂子!”查良钟终于不耐烦了,他单刀直入地说着,因为他已看出素琴的内心比他更火烧火燎。十个女人九个肯,就怕男人嘴不稳。素琴说话的声调都变了,她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查良钟,话都说不连贯。“大嫂子,你今天就成全了我吧。”查良钟干脆色迷迷地把话挑明。
“要死了,”素琴还继续装糊涂,“你还要嫂子怎么成全你?”
“大嫂子真不知道我在想你——”
素琴再也不想装糊涂了,矫情地说:“良钟,你把话说说清楚,究竟是想我们家小姐,还是想我?”查良钟涎着脸说:“自然是都想,要不然,大嫂子肯定说良钟不老实。男人吗,谁不是吃了碗里的,又看着锅里的。”素琴伸出手指,在查良钟的额头上点了一记:“果然是说了真话,你们男人呀,没一个好东西,你说,谁是碗里的,谁又是锅里的?唉,我要是真相信了你的鬼话才怪呢。我怎么就没想到,你把我骗到这下流的地方来,还能安什么好心?”她伸出手,想再一次在查良钟的额头上点一记,但是查良钟已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用力往自己身上拉,素琴嘴里骂骂咧咧,顺势跌倒在了查良钟的怀里。
面貌一新的小云骑在自行车上,十分熟练地在大宅里穿来穿去。他脸上常见的那种做作的傲慢,随着脸上那副神秘莫测的墨镜的消失,好像也已经不复存在。他现在看上去只不过是一位略带些时髦的现代青年,又单纯又有些天真,妤小姐坐在自行车后面,搂着小云的腰,随着自行车的颠簸,一惊一诧,不时格格格地尖笑。大宅里对于自行车来说,完全可以畅通无阻。那些为了便于乃祥的木轮椅通过而采取的措施,使得车技娴熟的小云,几乎可以随心所欲地把自行车骑到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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