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巧金虽然是女孩子,但她家里并没有重男轻女,因为无法轻她,她能干。王巧金的母亲软弱,又胆小,只要父亲不在家,她就会慌慌张张,东家借把笤帚,西家送把葱,她都拿不定主意。王巧金的爹是做木匠的,常年累月不在家,因此在王巧金的印象中,母亲永远都是一个提心吊胆、优柔寡断的女人。渐渐的,王巧金长大了,她成了这个家的核心,家中大小事情,她都能扛起来。在弟弟妹妹心里,大姐的威信比母亲还高一点。王巧金不仅有主意,手也巧,她剪的鞋样,她纺的棉线,她烧的菜,都是村里姑娘媳妇的样板。在农村里,手巧要比心灵更让人看得起。其实王巧金的手长得也没有什么特别,就是灵巧,什么东西一到她的手里,她想变成什么样子,就变成什么样子。王巧金的婆家和娘家,只隔一条河,却属不同的地区,何况河上没桥,也没有渡船,要绕几十里路才能走到,就觉得相隔的距离很遥远了。而且,这两个地方的风俗习惯也很不一样,有些事情说道起来,竟然像是两个世界的事情。比如,王巧金村子里死了人,家里人很悲痛,就关起门来哭一哭,送葬那天,相邻也只是帮着抬一抬棺材而已。而河那边的风俗却完全不一样,碰到死人的事情,他们全村子的人,要大吃大喝三天,热闹得像过年一样。这条河是大运河的一个分支,叫青木河,河面在他们这一段,比别的地方稍窄一点,两个村子的人,嗓门大一点的,隔着河也能够喊得应,但两边的方言,却也有相当的差距。比如“我们”这个词,一边叫“乌拉”,另一边叫“嗯代”。
王巧金结婚的日子确定后,双方的家长要商量一些具体的细节,比如王巧金的嫁妆有哪些,又比如婚宴的桌数是多少,每桌都上些什么菜,都得坐下来细细地研究,如果意见不统一,还得第二次再商量。其实最后确定的内容,也不可能有什么特殊,不比别家奢侈,也不比别家简陋,基本上都是按规矩办。四冷盘,八热炒,整鱼,意见都是一致的,但是最后的一道大菜到底吃什么,有了点分歧。婆家说他们商量了用红烧猪蹄膀,这是最贵重的一道菜。可王巧金的父亲有点犹豫,因为以河那边的风俗,蹄膀并不如河这边这样贵重,是不能撑大场面的,他们办重要宴席一般都不用蹄膀。所以王巧金的父亲说,要不还是上只鸡,一只整鸡,更体面。他是走南闯北的木匠,比较见多识广一点。其实即使王木匠不说,大家心里也清楚,一只鸡不仅仅就是一只鸡,它是王巧金娘家人的面子,也是王巧金的身价。可是婆家却说,猪蹄膀已经定下了,不能退了。这话一说,娘家人面子上就有点下不来,倒不一定因为一只鸡比一只猪蹄膀金贵多少,主要是婆家没有征得娘家的意见,就自作主张决定了,这一点弄得娘家人有点不开心。一不开心,他们就不说话了。尤其是王巧金的母亲,本来就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一个懦弱的人,碰到这种争斗的时候,更是慌张得脸色发白,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只知道一个劲儿地朝王巧金看。王巧金也参加了这次商量。其实像她这样的准新娘,一般是不应该参加双方家长的谈判的。她们躲在背后,耳朵竖得长长的,心吊在嗓子眼儿上,等待着来自谈判桌上的点点滴滴的消息。她们就这样在焦心的等待中,等来那一场人生中最重要的宴席。王巧金和她们不一样,她没有等待别人安排她,而是自己直接参与了安排自己,王巧金的爹娘已经习惯了王巧金的角色,哪怕一点点小事,也非得看到王巧金点了头,他们心里才踏实,又何况这是王巧金的终身大事。
僵持了一会儿,王巧金的爹和娘都看着王巧金,他们这一看,连带了王巧金的公公婆婆也都去看她。其实王巧金早就想发表意见了,但她毕竟念过一点书,也为了在婆家面前留一个好一点的第一印象,所以一直没开口。可是现在她不得不说话了,她就简洁明了地说,用蹄膀吧。王巧金的话让大家都惊讶了一下。娘家觉得女儿竟然手臂肘子朝外拐,人还没嫁过去呢,就先替婆家说话了。婆家也惊讶,新娘子如此深明大义,他们不仅没见过,连听也没听说过,忍不住又多朝王巧金看了几眼。
双方的惊讶,内涵是不同的,一种是惊讶里带点埋怨,另一种是惊讶里带点感激,又带点警觉。不过王巧金并没有很在乎双方家长的表情,她解释自己的思路说,蹄膀做压台戏,能压住阵脚,大家肚子里都没有油水,蹄膀更能解馋,肥笃笃的,烧得通红,浇上浓浓的红汤汁,肯定比瘦刮刮的鸡肉更实惠更受欢迎。王巧金的话惹大家都咽了一阵口水。口水咽过之后,心情就和平多了,王巧金娘家也承认了这种说法。在受欢迎和体面的问题上,最后大家统一了,要蹄膀。在这个统一的过程中,王巧金娘家还试图提出一个新的方案,能不能鸡和蹄膀一起上,婆家说没有这种可能了,就这一桌菜他们都是借债借来办的。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家家都一样,王巧金娘家也理解,眼下风光,以后女儿就得熬苦日子,娘家舍不得女儿一进夫家就背着沉重的债务,就让了步。最后才议论到菜的水平问题,婆家说,那是没问题的,我们请的是方师傅。这一带的农村办宴席,要想讲究一点排场的,都请大厨方师傅。方师傅的名声倒没有受到青木河的阻隔,虽然河那边的人家办宴席并不请方师傅,但他们知道方师傅。所以,王巧金娘家的人,一听到请方师傅,脸色就好看多了。方师傅不是空着身体来的,他会将所有宴席上要用的锅锅盆盆都一起带来,还带着摆场子用的帐篷,甚至连油盐酱醋都会带来,东家只要将原材料像肉啦鱼啦蔬菜啦交给方师傅,方师傅端出来的,就是美味佳肴了,其他一切都不用东家操心。一切就这么既正常又紧张地进行着,结婚的日子就这么来到了。菜一道一道地上,啧啧啧的赞叹声也一道一道地跟上,看到来宾吃得喝得满面红光,王巧金心里高兴,她招呼大家说,还有菜,还有菜,你们慢慢吃。大家就朝她笑,但他们没有听她的话。没有慢慢吃,风卷残云般地扫光了每一只盘子里的菜,感觉着肚子就渐渐地胀起来。王巧金悄悄地跟天官说,他们这么猛吃,等一会儿大蹄膀上来了,吃不下了。天官就是新郎,他也在吃着,他一边吃一边说,吃得下,吃得下。压轴菜终于上来了,这是最后的高潮。方师傅一直在锅灶边忙着,这时候他也跟着蹄膀一起露面了,大家拍起手来,却不是拍蹄膀,而是拍方师傅的。有人说,方师傅,你看看,你的蹄膀烧得多好啊。方师傅微微一笑,端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算是敬大家的,大家也都端了酒杯敬方师傅。有人开玩笑说,方师傅,你一杯酒赚了我们这么多酒。方师傅仍然微微笑,喝过酒,他又回到锅灶边去了。肥大的红蹄膀端端正正地搁在每张桌子的中央,大家围着它端坐四周,但没有人动筷子,所有的人都笑眯眯地看着蹄膀,仍然是啧啧啧的赞叹,说,这蹄膀够火候,够功夫。或者说,都红到骨头里了,怎么会不好吃。王巧金也知道蹄膀烧得好,又红又亮,但她不知道他们怎么会看到它的骨头里,她想这可能是一种夸张的赞美。王巧金喜欢听这种夸张的赞美,她听了很舒心,一直舒服到骨头里了。只是大家老是盯着蹄膀笑,老是不动筷子,王巧金就奇怪了,忍不住说,你们怎么不动筷子?吃呀,吃呀,烧得多好的蹄膀。其实作为新娘子,她已经太多嘴。新娘子一般只是抿着嘴笑,都不开口的。但王巧金就是这样的脾气,她改不了的。她其实也在时时提醒自己,今天和往日不一样,自己的身份特殊,得忍着点。可提醒归提醒,一到有话要说,她就也忍不住,话就出来了。听王巧金反复劝说,有人就用汤勺舀了一点汁,咂着嘴品过滋味,高声地赞叹说,啊呀,方师傅烧得太好了,汤都这么有滋有味。别的人也学着他,用汤勺舀汤汁喝。王巧金又忍不住了,说,吃呀,动筷子吃呀,别光喝汤呀。有人看着蹄膀,有人看着王巧金,大家笑眯眯,说,吃,吃。可仍然没有人动筷子。王巧金说,你们别客气,就这么一道主菜,你们这么客气,我们过意不去的。可奇怪的是,任她怎么说,大家还是不动筷子。王巧金急得说,你们不好意思动筷子,我替你们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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