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刘科长
没错,我就是刘科长。我的工作岗位是房管局私房科。
当然,私房科只是大家私底下的简称,它的正式全称是落实私房政策科。顾名思义,这个岗位就是专和有私房的人打交道的,你们一看就明白,这可不是一件省心的工作。
十八年前,我参加工作的头一天,办公椅还没有坐热,刚刚从科长那里了解了一点点我们这个科的工作性质,就有人来找我办公了。
其实我现在已经记不清这个人的长相了,甚至年龄也记不得了,说到底,我对这个人和这件事的任何细节都记不得了。但这不能怪我记性不好,更不能因此就说我工作不负责任。十八年前的一件平常小事,谁能保证他在十八年以后还记得清清楚楚?我之所以能够想起这件事情,是因为前不久局里清理历史档案的时候,档案科的丫头小眯跟我说,刘科,我看到你当年上班后的头一次工作记录,嘻嘻嘻,字像狗爬。
她觉得可笑,我觉得有沧桑感,一晃就是十八年啊。
小眯说过之后,我就想回忆回忆这件有沧桑感的事情,但努力地想了又想,记忆还是模糊的,只知道那个人叫潘小小,他说他是名门之后,也就是说,他的祖上,是很显赫的。这个城里曾经有富潘和贵潘,但潘小小并不知道他们家是富潘还是贵潘。所以他的这个名人之后的身份,也不太好确认。据潘小小自己说,他家虽然祖上显赫,但到了后来,情况完全不一样了。大概在潘小小的五代以上,祖宗就把老宅给卖了。以后更是一代不如一代,潘小小高中毕业后,进了一家印刷厂当印刷工人。
潘小小来找我,肯定是为了私房,但他们家的私房,不是1950年以后的问题,五代以上,我算了算,那至少是一八几几年以前的事情,这事情轮不到我管,当时我虽然还是个新手,这个政策我却已经掌握了。不过我也没有马虎了事,我想认真地翻阅一下我们局里的私房档案,没想到私房档案竟有那么多,堆满了一间屋,我想从里边找出潘小小家的老宅,还得利用我的业余时间,那时候我正在谈对象,业余时间也很宝贵,所以我的积极性受到了一点影响,但是我得向潘小小有个交代呀,我怎么回答潘小小呢,最后我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答辞,我说,对不起,潘同志,既然你五代上的祖宗就把潘宅卖了,那么潘宅早已经不姓潘了。潘小小沮丧地看了看我,说,刘同志,我知道潘宅不姓潘,我来找你,不是要让潘宅重新姓潘,我只是想知道,到底哪一幢潘宅是我家老祖宗住过的。
这个问题确实是个问题,在我们这个古城里,有了富潘贵潘之说,就好像一城就只有两家姓潘的人家,其实潘姓是个大姓,城里有许多人家都姓潘,有的和富潘贵潘有牵连,有的则完全无关。但凡是姓潘的,他们的老宅子都是可以称作潘宅的。寻找潘小小家的潘宅,这不是我工作范围之内的事情,但我是个有热心肠的人,又何况我刚刚参加工作,总想要表现突出一点的,所以我就应承了替潘小小找老宅。
因为有了这个应承,才有了那一段我的最早的工作记录,多少年后,小眯才能嘲笑我的字像狗爬。
城里的潘宅很多,吃不准到底哪一宅是潘小小系列的。那天我只是随口问了一下我们的科长,科长就说,噢,潘宅啊?你要多少,我报给你,黄鹂街,潘桂芬宅,状元坊,潘樾宅,莲花巷,潘文彬宅……
我那时候对我们科长钦佩得五体投地,他真是满腹古宅啊。这个消息对潘小小来说并不太好,不过我还是告诉了潘小小,我说,潘同志,不是我不帮你找老宅,实在是潘宅太多,连你自己都吃不准到底是富潘还是贵潘或者是别的什么潘,我们就更没有办法帮你确定了。潘小小把富潘和贵潘这两个词反复地念叨了几遍,问我,是富潘厉害一点还是贵潘厉害一点呢?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认真地想了一想,又进行了一番推理,我说,应该是贵潘厉害一点吧,你想想,贵,肯定要有权有势才称得上贵,而有了权有了势,还会没钱吗,还会不富吗?潘小小点了点头,说,那好,那我就是贵潘吧。我差一点喷出饭来。我和潘小小说话的时候,我们科长也进来了,他听了听我们的对话,就对我们说,你们要换一换思路,从前的潘宅,如果后来卖给别人了,就难找了,因为换了主人,一般都是要给宅子重新起个名字的,比如有一个宅子,也是从前某一个潘家的,叫礼耕园,多好的名字,后来换了主人,主人姓怀,就改名叫怀厚堂了,名字也很好啊。潘小小朝我们科长看了看,说,原来改了名呀,怪不得我找不到了。我又差点笑出声来,但我屏住了笑,说,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既然换了主人,是应该改个名的,不然人家会以为还是潘家的呢。怀厚堂和礼耕园,都是有文化的好名字。不过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这个地方,别的没有,有的就是文化。举例说几个老宅吧,像紫兰斋,丽夕阁,留余楼,玉涵圃等等,你们咂巴咂巴,有点文化的味道吧。
我不知道潘小小后来有没有找到他家的祖宅,如果他找到了,他肯定是要去看一看祖宅的。不过他看与不看,能有什么区别呢?他去看从前的潘宅,后来的某宅,再后来的乱七八糟的大杂院,就像我们走在街上看到豪华的高楼大厦,再怎么漂亮,再怎么炫,跟我们是没有关系的。从十八年前那一次相遇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潘小小,以至于我早就把他忘记了,好像他从来没有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就像这些年来我接待过的许许多多的私房主,他们早就成为过去式,我记性再好,也不可能把他们一一记在心里,内存没有那么大呀。可是谁又能预料还没有发生的事情呢,也许有一天,一个与从前完全不同的潘小小,或者,一个和从前一模一样的潘小小,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给我讲一个从前以来的故事呢。
只是我的工作很忙,根本就没有闲工夫等那个潘小小的再次出现,等着他来给我讲故事,毕竟,我现在已经不是刚刚进单位的小刘,而是久经沙场的刘科长了。
说到我,就有人来找我了,是个女士。
这里我用的是“女士”,而不是“女的”或“女人”。一般在我的日常工作中,我面对的女性,我都是称之为女人的。这不是我要这么称呼她们,是她们自己这么称呼自己的。比如,她们会说,刘同志,求求你了,我一个女人,挑这么一副担子,不容易啊。或者说,刘科长,你帮帮忙了,你不能欺负我们女人啊。这样我也就习惯地跟随着她们的口气和她们谈话,比如我会说,我知道,一个女人挑这副担子是很不容易,但这跟我们要谈的事情是两码事。或者我会说,我从来不欺负人,更不用说是女人了。但是今天我面对一个女人,却称她为女士,你们一定在猜想,这个女人大概和一般的女人不大一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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