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他在我表姐家喝酒。
他不吃肉,什么肉都不吃。
那天,我表姐做的都是素菜。
吃饭的时候,我表姐说起了张彩云被狼吃掉的事。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喝酒。
我看见他的眼眸里充满了悲凉。
表姐夫对表姐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我感觉好像大家都知道他对张彩云挺好的。
那是我见他的最后一面。
多年之后,这个真实的故事有了一个更加令人惊怵的结尾。
我长大了。
我当兵退伍分配的老家一个屯子供销社工作。
有一次,我表姐夫开车路过,到那个供销社看我。
他还在那个化工厂工作,仍然是开车,不过他已经不开小轿车了,改开卡车了。
我工作的屯子离20号很近。
这时候,我奶已经死了。
我爷去了敬老院,不久他也死了。
关于我奶之死,一会儿我将专门写到。
我不会做饭,不过供销社里有罐头有白酒有点心,我自己卖给自己一堆,招待表姐夫。
那天夜里风突然又刮起来,就像女人在哭。
外面很黑。
表姐夫又一次提起了张彩云。
其实,他主要是在说张平,就是当年那个卡车司机。
“你以为那个张彩云真的是被狼吃掉的吗?”表姐夫有点口齿不清了。
他这句话让我打了个冷战。
张彩云被狼吃了这件事,已经成了遥远的童年的记忆,我几乎把这件事忘却了。
这个世界悲剧天天都在发生,有无数的人死于战争,有无数的人死于天灾,有无数的人死于疾病,有无数的人死于交通事故,有无数的人自杀……
“她不是被狼吃掉的?”
“那时候,你还小……”
“是啊。”
“她不是被狼吃掉的。”表姐夫的口气很坚定:“除了你表姐,这些话我从来没有对外人说过。”
我愣愣地看他。
表姐夫喝了一口酒:“大家看见了那辆55型拖拉机,玻璃都碎了,到处都是血,张彩云只剩下了一堆头发,还有一只狼爪子,于是就断定她被狼吃了———那可能是一个极大的骗局。”
那么,前面我通过大家的定论对张彩云之死的文学描述就成了这个骗局的一部分。
还没等我说话,表姐夫又问:“你还记得出事现场的那把蒙古刀吗?”
蒙古刀三个字一下就让我想起了那个叫张平的人。
小时候,我多希望他给我一把蒙古刀啊。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这个老实的司机,我就抖了一下。
“那就是凶器。”表姐夫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闪着阴阴的光。
“那是谁杀了她?她的尸体呢?”我简直受不了表姐夫那诡异的语调了,我只想快一点知道结果。
“她的尸体到哪里去了,这也许是一个永远的谜了。”表姐夫不紧不慢地说。“至于谁杀了他,我也不敢肯定,但是,我相信我的直觉。”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
表姐夫继续说:“张彩云经常到化工厂办事,她有几分姿色,因此,化工厂的司机都认识她。我和她很熟。这些人里,数张平对她最好。但是,张彩云一直对他不理不睬。”
说到这里,他突然逼视着我,说:“你见过他,你有没有觉得这个人有点怪?”
我又抖了一下。
“那时候,我太小了,没什么印象。”
我不想说什么,我急着让表姐夫说下去。
其实,我对这个人印象太深了,那张没有胡子的脸,总是笑笑的,还有他的大块糖,瓜子,饼干……
“他一直没有结婚。谁都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包括化工厂的领导,包括我。我平时跟他关系挺好的。”
“现在,他跟你的关系还好吗?”
“他早就辞职了,有十多年了吧。”
“他去哪里了?”
“不知道。”
我觉得这件事越来越深邃了。
“张彩云死的前一天,她住在化工厂旁边的旅馆里。有人看见,那天晚上张平去了她那里,他很晚才出来,两个人好像打起来了。”
“谁看见了?”
我觉得证人很重要。
有些人巴不得这个世界大乱,遍地都是桃色事件。
“当然,耳听为虚,眼见为时。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第二天早上,我在城外亲眼看见张彩云开车走了,顺着土道开进草甸子,朝黑龙镇方向开去。大约过了半个小时,我看见张平也开着卡车尾随她进了那片草甸子。他开得特别快。”
我觉得这件事越来越玄。
我盯着表姐夫的嘴。
无数经验告诉我,很多恐怖就是由一张张这样的嘴造出来的,就像很多恐怖小说就是像我这样的人用秃笔写出来的一样。
我极其不信任地问了一句:“那么早,你在城外干什么?”
“我家在城外不是有几亩地吗?种的玉米,当时正是吃青苞米的时候,我去给厂长掰点青苞米。”
是的,我表姐夫是林县居民,他吃商品粮,而我表姐吃农村粮。
她嫁到林县之后,仍然没有农转非。那时候,农转非很难。
因此,她就落户在林县郊区农村,分到了几亩地,平时都是表姐夫侍弄。
“这也不能证明就是张平杀了张彩云啊?”
“那把蒙古刀是张平的。”
“不是说那把蒙古刀是张平送给张彩云的吗?”
“那是张平自己说的。”
“我不信。”
“其实那个割碱草的人不是第一个目击者。还有一个人,是一个孩子,放羊的,他是最早的目击者。当然,我没见过这个孩子,只是他回家说给父母的话传开了,我听说了。他说他看见当时有两台车停在草甸子上,其中有一台是
卡车……我前后一联想就感觉到那个孩子没有撒谎。什么事就怕你互相联系起来。”
“那也许是张平追上张彩云的时候,张彩云已经被狼吃了。”
表姐夫平静地看着我,低声问:“你记不记得那个张平从来不吃肉?”
我的头皮猛地炸了一下。
我的身体一下就失去了重量,像飞了一样。
当时我还没有写恐怖小说,我在写爱情故事。
我的故事都是那样浪漫,那样诗意,赢得了千千万万的年轻读者。
我崇尚美好的爱情。
表姐夫的话一下就把我击碎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把表姐夫送走的。
我一个人摸黑躺在供销社的火炕上,艰难地整理着我生命的碎片。
我不敢回想他的话,我甚至不敢回想他的模样。
外面的风更大了,我的窗子“叭叭”山响。
风声像狼嚎,像女人在哭。
也许,一切都是表姐夫的臆想。
是的,我们经常说———小孩子不撒谎。其实,这只是大人的一种模式化的说法。因此,我们经常忽略另一种事实———小孩子最爱撒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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