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镇推开窗户,满天红霞,映得人影都红彤彤的。
“你知道那架天梯在哪里?”袁镇轻声问。
“知道。昆仑山就是天梯。”朱端阳还沉浸在这凄凉壮丽的故事里。
“你知道我给你讲这故事的意思吗?”
“教育我们要象女蜗一样勇于牺牲自己的一切……”朱端阳轻声说。
“你能懂得这一点,很好。牺牲一切,也包括自己的感情。比如,你会碰到别人向你求爱,你也许会爱上某一个人……”
“不……科长,这是没有的事……”
“也许现在没有,但以后会有。你不要太紧张,我只是想提醒你。为了我们神圣的职责,你必须要约束自己的感情,除了工作学习以外,再不要想任何其它的东西。如果碰到你个人解决不了的纠缠,告诉我,领导上会帮你处理的。”
朱端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科长的办公室。夕阳依旧火红,象胭脂般的色彩镀在女兵苍白的脸庞上。科长的话,她依稀明白,又有几分不解。有一条
她明白了:她已经长大成入,祖国需要她做出牺牲,她不是小孩子了。
朱端阳拒绝安门栓为她开的小灶,锻炼吃羊肉。她并不从喝汤开始,而是直接将血淋淋的肉块穿在毛衣针上、放入火中炙烤。吃下去后,也许是高原上的羊品种不同,也许是时间起了作用,她并没有过敏。
对于朱端阳的冷淡,安门栓百思不得其解。他于是迁罪于尤天雷和徐一鸣,炊事班长的报复手段很高明,也很露骨。无非是打菜时勺把子微微那么一转,看着同别人一样是满满一碗,吃的时候才会发现:吃鱼时是鱼尾,吃肉时是骨头,吃脱水菜则全是根块渣滓。徐一鸣佯作不知,照样吃下去,尤天雷莞尔一笑,倒掉了事。
公正地说,袁镇科长的忧虑绝不是多余的。炊事班长那颗外人看来简单的心,其实并不迟钝。对于朱端阳,他时时留意。甚至希望她再遇一次风险,趴在自己的脊梁上。他骂过自己是赖蛤蟆,觉得这是没影的事。像家乡的山赤,两个人离得近近的,看得清眉眼,听得见歌声,但真要手拉上手,当中隔着看不见底的沟崖呢!他试着回避过朱端阳,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他转而希望发生什么奇迹,比如牛郎织女,比如天仙配。安门栓是学毛著积极分子,他知道世上是没有神仙的,于是又开始幻想别的变故,象家里出个早年外出的亲戚,如今做了大官找回来的事。可惜很长时间过去了,并没有这种事。他心里有一幅同朱端阳和和美美过日子的图画,朱端阳怎样到自家涝坝里去提水……怎么才能实现,他不知道。只要朱端阳天天跟他说笑,事情就有希望,谁知朱端阳除了一日三餐打饭非来不可之外,再不象以前那样无拘无束地同他聊天了。那时候不觉得是件美事,现在却留出一大片空白。
吃羊肉的时候,安门栓给她挑了几块最好的羊腿肉,朱端阳直往后缩碗:“要不了这么多有一块就够了……”
她还是不爱吃羊肉!那又何必这样糟蹋自己呢!心疼之余,安门栓感到一丝希望。
“我在库里找着一种吃食,保你从未见过。你尝尝咋个样?”不待朱端阳答后,安门栓便从腰间摘下小钥匙,赶着开库门去了。
朱端阳犹豫了一下,馋、好奇以及羊肉那实在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使她跟着安门栓走了。
这是个专存细软的小库房。安门栓逢到入库就高兴,逢到出库就心疼,于是便越存越满,中间仅剩一人可行的通道。高高的小窗口还钉着铁条,冷飓飓的。
安门栓从角落里抖出个小麻袋。这还是上届炊事班长移交给他的。后来,也许是物资紧缺,再没见配发过。凡只剩不多的物件,安门栓就再不发出了。哪个殷实的库底,不得各色杂粮都存得齐齐全全呢!况且,他也不知道这东西怎么个吃法。
“喏,就是这个。”安门栓不吝惜地掏出一大把:“象是啥虫虫晒成的干,可挺好吃的哩!我蒸熟试过。”
朱端阳定睛一看,笑得前仰后合:“啥虫虫干呀?这是上等的大海米!”
安门栓也跟着哈哈笑。他到底也想不通这海里的米,怎么不象米而更象个活物。可朱端阳高兴,这比什么都重要,他也跟着高兴。
朱端阳往兜里塞了一大把,一边嚼着一边说:“就这一次了。以后,我再不吃小锅饭了。”
安门栓的心往下一沉。这么说,这个快活的小女兵,以后再不会单独来找他,他再也没有机会同她说话了!混杂着失望焦躁和渴望的某种冲动,胀满了他的每一条筋脉。
恰在这时,朱端阳用小巧的指尖,拈起一枚硕大茜红的虾仁,塞进他已经满是热汗的手中:“你尝尝看!这是大宾馆大饭店里才有的好东西呢!使劲嚼,有一股甜味……”
炊事班长只觉得略带咸腥的血液,在咽喉部涌动。他用强有力的臂膀,将朱端阳拉了过来……
朱端阳先是听到隆隆擂鼓一样的声响。这是安门栓的心脏透过厚厚的棉军装发出的声音,紊乱而激荡。然后是一张方形的热烈企慕着的脸,那双平日略显迟钝的眼睛,此时神采焕发。唯独往日很粗旷的喉咙,变得蝉鸣一般微细:“你答应做我……婆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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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节
“这个安门栓,太不象话了!”袁镇一进化验室,气就不打一处来。
朱端阳悚然一惊。小库房里的事,她还没想好说还是不说,科长就知道了?
“干脆把安门栓送到军事法庭,判他几年!”徐一鸣火上浇油,“当炊事班长的,比周扒皮还抠!”
原来说的是罐头。清仓查库,上面才发现安门栓管的食品罐头,积压过久,许多都已过了保存期。要在别的地方,就地处理就是了。可昆仑山上一粒米一块炭都来得太不容易。袁镇在狠狠训斥了炊事班长之后,将过期罐头抽样编号,请徐一鸣化验能否继续食用。
“安门栓渎职,倒要我来给他擦屁股。”徐一鸣忿然地踢踢堆在地上的罐头。
数量还真不少,象一堆垃圾。凹陷的、膨出的,剥脱锡箔的,长满红绿锈的,光怪陆离。
朱端阳默默地拿出总后配发的战时食品检验箱。她并不恨炊事班长。袁镇的话给她打了预防针。当这种事真的出现了,她吃惊,羞涩,之后便是自责。如果她不嘴馋,不去那间钉着铁窗的小屋,也许一切便不会发生。她愿意帮炊事班长减轻一点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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