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病号服,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 我打开门,他盯着我看了一阵,说:“麻烦你把床头摇起来好吗?躺着和别人说话好像很不礼貌,对我来说。”我便摇起床头,他把枕头垫在背后。我拉过椅子坐下。 没等我看到伤口,他便笑着举起左手:“你是不是也是为这个而来的?” “嗯。割的时候很疼吧?”我小心地问。 “不记得了。虽然那时候自己没有失明,但觉得身处一片黑暗中。在那种情况下割腕,怎么疼的也就不记得了。” 他仿佛又陷入那种境地,脸上露出极度悲伤的神色。这场景和他的故事触动了我。他还那么年轻,我想。 “既然你都有勇气去死,为什么没有勇气去面对那些困难呢?”从小到大,谈到轻生者,身边的人、媒体评论的最多的就是这句话。我看着他这样子,这句话冲口而出。 他“哼”了一声,抬起头来望着我:“我与你没有话讲,请离开这儿吧。不过,”他停了停,“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事,不要妄下定论。”说完,便看着我。我想也许还有希望,便坐在那儿,回望着他,一边想刚才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不妥的事。他见我赖着不走,也没说什么,拿起床头压在书下的报纸看了起来。 看来是真的没机会了。我把椅子放到床下,拉开门走了出去。妹妹小珊正站在外面,看着护士站前的金鱼缸。 本来工作是不允许带家属的。但是听说他只对某些人打开话匣。想着他也许在交流上和平常人不一样——可能更喜欢和小朋友打交道——我就把8岁的妹妹小珊带来了。虽说她是我们家最安静的人了,但是从他那里问到些什么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小珊悄悄进了病房门,我便从门上的小窗观察他们。他放下报纸,对小珊笑了笑。他们谁都没说话。沉默了十多分钟,他像想起什么似的,想从床下拉出椅子。刚要拉,便抱歉地笑笑,对小珊说了什么,她点点头,于是他将她抱到床角,开始聊了起来。 期间护士进去拔了他输液的针头,好奇地看了眼小珊,便出来了。 我的脚开始麻了。这时,小珊从床上跳下来,他则披上了件外套,遮住病号服,送小珊出来。 回到家,我拿过小珊的衣服,把藏在里面的录音笔拿出来。 前十分钟很安静,只能听见隐约的鸟叫声、护士站偶尔响起的呼叫铃声和他的咳嗽声。 “不好意思,这个凳子对你好像太高了些。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坐到床上吗?” “嗯。” 一阵布料的窸窣声。 “你是刚才那个女孩的妹妹吗?” “嗯。” “她是不是叫你来听我讲讲抑郁症的经历?” “嗯。” “这可有点难办了。通常,他们都会在你身上装录音笔,记录下我们的对话。可是你也听得到啊。他们就不怕我说的话对你产生什么影响吗?” “姐姐说等回去她会给我做心理辅导的。” “但愿如她所说吧。那么我们就来说些合适的吧,我不全说,但我说的,都是我现下的真实想法。” “嗯。” “你姐姐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既然我有勇气去面对死神,为什么没有勇气活下去。据我所知,她从未有过那种生不如死的感觉。老师、家长教育我们,遇到困难要不畏艰难,逆流而上。然而不是所有困难都是能克服的。那件事发生后的五年内,我平安无事。可是有一天梦中醒来时,我突然陷入绝望,大脑里空空如也,可是那种绝望感紧紧包裹着我。我突然明白了那些轻生者的心情。我想要起床,可是身子僵硬,完全动不了。过了一分钟,也或许是两小时,我才又睡过去。那次经历后,我非常害怕那种感觉再次出现。很快,一个月以后,也就是和女友分手半个月后,那种要命的感觉又来了。很不巧又很巧的是,我手里正拿着刀片。那以后的事,你也猜到了吧?” “嗯。” “在这之前,我也坚定地问着轻生者那个问题,还就此写了篇文章。虽然那个时候我也知道,自己阅历少得可怜,观点难免平庸。没想到叔父大为赞赏。后来我看了他写的评论,观点和我差不多。” “年龄大不一定就智慧。”响起小珊稚嫩的声音。 “是啊。大多数人认为小孩就是天真无邪的,年龄越大,就越智慧。年龄大阅历确实比较多,但是不一定智慧,对吗?人的心理上的局限太多,尤其有一点——傲慢。每个人都会有,我常觉得自己有时傲慢得自己也受不了。可这有什么办法?我们毕竟是人。面对一知半解的事物、别人嘴里的话、常被忽视的生命······我们就像未曾上过岸的鱼儿,从未感知到自己生活在水中。” 之后他又说了些发病之前的事,一阵沉默后,他与小珊告了别。“吱”的开门声后是我的声音:“你们聊完了?” 我翻出一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写下:4月26日,蒋武——从一个狮子会会歌中文版的角度来审视自己的傲慢。 本子的扉页上用行楷写着: 很多的所谓精神病人 只是比常人想得更深一些 有时 他们甚至比我们正常 被定为精神病 只因我们在多数 他们,在少数 【END】 |
黑ICP备54866414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