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见外边下雨的声音,我推开窗,雨点斜打进冰冷的地板上,就这样盘腿坐在床上裹起棉被,手放在胸前,又一次轻轻地触到了那块疼痛的伤疤。
你说让我原谅你,望着你眼中亮晶晶的液体,我抿住嘴不吭气。我以不说话的方式来挽留你,以这种和你生气的情绪来增加你心理负担,使你狠不下心来走。可你最终还是走了,我追在后面,和你拉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我想让你回头,回头,哪怕只回一次头,我就不哭。
雨,真的好多好大,淌过我的脸冲洗泪水。隆冬的傍晚,公路,村路,田间路上都没有人。风吹乱你的头发,那本该是很长很长的黑发,如今却被你剪得又短又碎。你喜欢把它编成两条结结实实的麻花辫子,垂在脑后。去田里拨草时,两条麻花辫子活蹦乱跳地蹭着你前胸;当你弯腰时,它们调皮地和田中水草嘻戏;当你挑着满满一担柴从高高山坡上弓着身慢慢下山时,它们温柔可亲地吻你面庞,到了平坦的泥路上,它们又随着你摇摆的腰肢欢快起舞。
你很喜欢你的辫子,对着镜子梳理,你用手指轻抚着生怕弄断了半根头发。有阳光的中午,你烧了大锅的热水,端来木盆唤我的乳名。我给你搬来小矮凳,你把长发解开放下,盆中清亮的水吻着那些长发漾起圈圈细小的波纹。你望着盆中的倒影发会儿呆,然后猛地扎进去,拿起脚边的小白瓶倒出一团绿乎乎的水放在手心,抹在头顶轻揉着,大堆大堆的泡沫在阳光下跳出五颜六色的光芒。
我将冰凉的小手从你背后伸进胳肢窝挠你的痒痒,并掀开背上衣服,看那一团白花花,亮光光的皮肤。我的手指顺着脊背中间那条硬硬的骨头从上往下划直线,有时我还会捡起一块小石头裹在衣服里卷上去,我闭上眼大叫,包饺子喽,饺子包好了。这时无论我在你背后怎样使坏,你都管不了我,直到露出雪白的胸了,你这才伸出沾满泡沫的手在我身上拍一下。我笑嘻嘻地趴在你肩头,从你右边转到你左边,围着你兜圆圈儿。你恼了,你说不要闹了,快点过来洗头发。我一下子从你身边跑开了,我不喜欢洗头,而你总是强迫我洗。我被你按在你的大腿上,仰望着蓝蓝的天空,阳光落进眼里,我两手紧紧掐着你大腿,咧开嘴呜呜地哭。你说,羞羞,天上的太阳公公在笑呢。那时候中午的太阳总是又白又亮,耀得我眼花了,头晕了,擦干了发上的水,我躺在你怀里舒舒服服地睡得可香了。
我喜欢你的辫子,很多个夜晚,我在梦中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咬,香脆可口的麻花吃得我满嘴流油。半夜一蹬腿被子掉到地上,你伸手摸摸发现我一只手勾着你的脖子,另一只手抓着辫子塞嘴里,口水湿了你胸前一大片。
很多个早上你摇我的小脑袋,亲切地唤我,上学了,要迟到了。我鼻音浓重的唔唔着,身子却赖在床上。后来我的鼻尖上总能轻碰到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喷香的鸡蛋,诱惑着我从床上跳起来。我边拨开鸡蛋壳边将胳膊伸进袖筒,你把小书包套在我肩上,我嘴里含着鸡蛋对你挥手,我上学去了,我走了啊。你含笑望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真像两颗水晶大葡萄。
我在课堂上写你的眼睛,你的眉毛和你的鼻子,老师夸我是个细心的好孩子。傍晚放学回家后,我听见了家里老母猪嗷嗷地叫着,还有你甜美嗓音的歌唱。我跑回去,见你低着头哼着歌儿站在猪圈旁,手里拿一根木棒搅拌猪食。我轻轻地叫妈,哎,你清脆爽快地答应,不用回头便知道是我。我从书包里掏出作文本来给你看那个大红的九十八分,你笑笑说,还要再加油,争取得满分。我告诉你作文九十八就是满分了,因为,我讲不出是因为什么,你停下搅拌猪食的动作看着脸涨得通红的我,眯着眼睛笑。我说老师这样讲过,你笑着伸手替我擦去溜下来的两条鼻涕。你说,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老爱流鼻涕。我的鼻子沾着点点腥臭的猪食,我一撇嘴哭了,你不知道我为什么哭,慌得忙用衣袖替我拭泪。你说我老爱哭,说我不爱讲话,说我越长越笨了。
你亲手磨出来的豆腐像雪花一样白亮,拉去集市常常在半路就被人抢空了。后来你又在集市卖米豆腐,小摊前挤满了人,一些人干脆站在摊子边捧起大海碗埋头就喝。你还用面粉揉成一个个汤圆,包好一堆堆圆鼓鼓的金元宝似的饺子,吸引着大堆的人来。
我和一群孩子手拉手经过集市,我指着你说,她是我妈妈。别人都说,你妈妈做的汤圆和饺子真好吃,还说如果他们的妈妈也能做得这么好吃,他们肯定天天都不吃饭了。我心里很高兴,因为我的妈妈是多么值得别人羡慕啊。当时我也这样想着,假如你天天都卖汤圆和饺子的话,我也就天天不吃大米饭了。但是我知道,你不能天天都来卖汤圆和饺子。因为他不允许你这么做。他是不做任何事的,他不是做不动任何事,他是一个很懒的家伙。不仅不做家务,田地上的小事挣钱的大事他都漠不关心。他一天到晚都提防你跑了,天天限制你的行动。有些事他同意了,你又得假装很不情愿地去做。如果他看到你高高兴兴地出门,马上就有难听的话源源不断地从他嘴里喷出。所以每次你都小心翼翼地出门,到了村头路口,你又重新调整好情绪挑着简易的架子去集市。你常说做食物的人要有好心情,别人才能吃出好心情。
你很累,从清早忙到天黑都是孤苦零丁一个人。长时间起早贪黑的艰辛劳作,把你细细的腰磨练成粗壮的水桶型,皱纹爬满你脸上五官。我知道你累了,因为你的心早已累极倦极了。彼惫的身心一点点吞噬你的青春,你的骄傲。你的长发不再黝黑发亮,不再柔顺滑溜。我躲在你身后看着你几次操起剪刀,叹叹气又放下,我被你极度悲伤的容貌深深感染了。我从没见你如此忧伤,如此落魄,如此悲戚。你一下一下地结着麻花辫子,两手在颤抖,辫子结得歪歪扭扭,于是你扯开了再重编,编好了扯开,如此反反复复。那在你以前看来只是件极简易的两条辫子,现在对你来说有多么地困难。我不清楚你此时在想些什么,年幼的我对很多事看不懂猜不透。然而那时看着看着你,内心忽涌上一股冲动,我要抱着你。我想你肯定有很不开心的事,我想让你对我说,我很想很想安慰你,像你对待我不开心时那样的一个小小拥抱。
冬天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记不清是哪年的寒冬,那天你挎个篮子说要回娘家。半夜里,我迷迷糊糊地被一阵打骂声和哭叫声惊醒。我睁开朦胧的双眼,一幅惨不忍睹的画面活生生的呈现眼前,他像骑着头牛那样跨在你身上,你伸着两只手向前胡乱地抓着棉被,侧着头被挤压的脸与我目光直视。你的嘴角渗出鲜红的血粘着一缕头发,眼里满是浑浊的液体,鼻子红肿,脸上青紫。我吓呆了,蜷起身一点点往后退缩。你看见了我,散乱的头发轻轻地颤动了一下,但是你的头很快地被他的爪子死死按着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叫我转过头去,转过身去,当作什么都没看到。可我耳里分明充诉着女人的尖叫和沙哑的哭声,他抡起空酒瓶高高地砸在你双脚的足踝和膝盖上,那些从骨骼上发出的梆梆声,特别刺耳,特别尖锐,听得我全身哆嗦发抖。我的眼前上演着一场世界上最残酷最狠毒的暴力影片,我情愿闭上眼就是在做梦,泪水顺着我紧闭的眼缝中流出。我恨自己懦弱,当时我真应该冲上去护着你,或是用尽全力抢走他手中的空酒瓶,可我只是闭上眼小声的抽泣。
我无法想象他打你的真实场面,我害怕想起这些,然而多年来我的心脏经常不间歇地疼,好像是老鹰用锋利的爪子在狠狠地抓着。那些年的伤痛深深地烙在了心底,很疼很疼。
那以后你明显地变了,不说不笑,痴痴傻傻的。当年你常说我小时候爱哭,现在你比我更爱哭了。特别是看到我,你的眼泪就不知不觉地落下来,有时你会对我说些很深奥的话,我听不明白,但我一直都坚持你是对的。看着你在我面前流泪,我心里很痛,毕竟母女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毕竟我是你身上用刀割下来的一块肉,你伤心欲绝,我也难受无比。那个冬天非常漫长,春天也来得比以往晚一些。走过了炎热夏天,我的心仍然没有暖起来,那年的365天,你很少洗你的长发和我的短发。
第二年冬天,一个北风呼啸的大清早,起床后看到你的长发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短发,我就已经预感了某种不祥的征兆。我在那一天中时时刻刻地撵着你,围在你屁股后边转悠,你不停地喝叱我。直到最后,当你流着泪说让我原谅你时,我猛地跳起来伸手紧抓住你衣角。你掰开我的手指收拾东西,我别过头不理你,你以前最怕我不理你,但那天,一切都相反了。
冬天冰冷的雨无情地打在脸上,像尖利的长刀子刮破了我细嫩的肌肤。远远地,你的身影渐渐缩成了小黑点,我蹲在路上捧着胸口,哭了。
那年的雨下了整整一个冬天,很少下雪的南方年三十飘了一夜。清晨,我站在雪地里,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我头上,脸上,身上。我希望雪可以把我埋没,却不想中午时分,雪停了,太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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