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沙尘,凄厉的北风,遮挡了视线。阴暗的天空不时飘下一阵雪粒。地里的麦苗柔弱而单薄,被一阵紧似一阵的北风吹得像绸带一样翻舞,让我想起课本上刚学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但飞沙里我看不见牛羊,只看见昏黄中母亲的身影,如一个黑点,在田地与沙丘中时隐时现。 她扎着蓝色的头巾,只可见眼睛和鼻孔,推着独轮车,上面两只长长的柳筐,一趟一趟穿行在茫茫旷野。 当母亲解下满是沙尘的头巾,又将满脸的尘土洗尽,露出人形。我站在一旁问她:为什么这么冷一个人要去沙丘推土?母亲说挣工分,要不过年没粮,还要上缴。我又问:为何要堆那么大沙丘?你永远也推不完。 母亲说,那里要修条河。以后旱谷改水田,就不用吃小米饭了。 年幼的我并不明白。有一天,家里来了许多人,带着铁锹、扁担、箩筐和铺盖卷。听大人们说挑河工程全面铺开,那些外村的人按照划分的地段进行开挖,他们在堂屋用稻草打地铺,把东西一放就上河工了。中午回来,堂屋里已摆放了用两只水桶,一桶里装着白米饭,一只桶里装着青菜汤。还有两脸盆的萝卜烧肉,香味弥满了屋子。 我端着小米饭碗,站在他们面前,看着白花花香喷喷的米饭不肯吃,非要母亲跟人家换一碗。我妈一把把我拉开,挑河劳动强度大,河工十分辛苦,早晚是稀饭加馒头,根本不够,只有中午这顿能吃到干的,大家还是感到不够,哪能顾及他人。 放学后,我到工地玩,看到田野上人如蚂蚁,红旗飞舞,人们戴着棉帽扎着头巾喊着号子,推的推,抬的抬,把隆起的平原直生生撕开一条口子,并不断往下挖去。一天,许多人抬着一个河工回来,那河工出了工伤,腿骨折断,他一直不停地在喊叫。隔着板壁,我被他的呻吟一夜冲撞,刚到天亮,他们村里便来人将这位民工用门板抬去医院。 整个冬季,浩浩荡荡的挖河大军,到第二年春天才散去。进入冬季,人们又开始聚集,继续挖河工程。第三年的夏季,一条几十公里长的河流终于完成。那天,长江口开闸放水,沿途的广播里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两岸红旗招展,只见一股巨浪从远处滚滚而来,河两岸站满了人,像电影红旗渠,人们欢呼雀跃,看着水流一路向远方奔去,然后一点点上涨,覆盖了挖河留下的层层台阶。公社在河边召开庆功大会,表彰挖河中的劳动模范和有功人员。 这条大河就像人体的动脉血管,从长江一直向北延伸。后来,各村又继续新修水利,把原来封闭的沟河与之相连,枝枝杈杈,像毛细血管伸到家乡的角角落落。 有了水,原来旱谷改成水田,开始种植水稻,母亲说的吃白米饭的时刻成真。第一年种水稻没有经验,产量不高,母亲锅里一半是白米,一半是黄米。到第二年,就把黄米彻底抛开,尽煮白米饭了。但平常依然舍不得,过时过节才是干饭。 水,改变了一切。高粱和小米从平原上逐渐消失,水稻成为农作物主要品种,大量农资从水路卖到四乡八邻。人们出行也不再走旱路,大河里开行客船,可以从村头上船,直达长江岸边。 大河被命名为红旗河,两岸种植了笔直的水杉。我每天一大早就去河边,河水清纯,微风下细浪不停地吻着水岸。刚修的河,岸边是金黄的细沙,黄的白的沙粒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奇怪的是,挖河时全是泥土,现在不知何时,竟从水中爬上来许多的小河蚌和螺蛳,有长,有圆,它们似乎也是好奇出行,四处游玩,身后留下一道曲折而细长的爬行痕迹,我们毫不费力就能检一桶。这可乐坏了村民,人数开始不断增加,被捡回的河蚌和螺蛳改善了大家的餐桌。 到了夏天,河里的河蚌就更多了,小孩子们整日淘在水里,一个猛子能抓上一大捧。还有更大的要用铁铲下挖。连着红旗河的小河里也生出各种鱼类和螃蟹。麦场一过,整天听到抽水机彻夜轰鸣,雪白的水流从管口喷涌而出,沿着渠道流进望不到边的农田。 水成了家乡的标志,到哪里都亮光光一片,或长或短,或气势磅礴,或清逶迤。 母亲忙得更欢了,整天扛着铁锹,春天挖墒,夏天修渠,秋天放水,冬天又开始将开河的沙土覆盖到田间低洼处。在她的记忆里,民工忙挖河,河带来了水,水改变了农田,小米变成大米,贫困的岁月如水中的漂浮物,随着流水,渐渐逝向远方,成为时光的印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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