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商人,平鑫涛一生做出的两个选择,都是狠赚的买卖——把发妻离了,娶回琼瑶女士;二就是独家签下张爱玲的版权。
辗转定居异国的张爱玲,都是皇冠给她零星地汇版税,虽然微薄,但也能勉强维持生活。只是,她不能像林语堂先生那样请得起私人医生,疾病缠身时,需要跟受照顾的美国底层人民一起排队就医。她曾在信里跟至交抱怨过,一点时间都花在排队候医上了,以致时间被切割得支离破碎,不能系统地读书写作——这种囿于身体之困而灵魂不能奋飞的痛苦,钝刀一样,足以把人磨死。
一个人到后来竟输给了疾病——人生的苦,不知比良药的苦要深多少倍。这是她晚年以后仅有的一次自怨。另有一次当在盛年,赖雅病瘫,她独自一人回香港写剧本筹钱治病,也曾在家信里自怨过自己像狗一样的累,结果什么也没得到……
就是这样的一个在文字里璀璨四射的人,彻底被俗世生活击倒,连翻身的机会也找不着了,活得尚且不如一个平庸的妇人。
限于自己不久于人世,张爱玲把所有的手稿都托付给宋淇夫妇,并且叮嘱《小团圆》销毁,创作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到了九十年代初期,她又重新捡起来,并且一直跟平鑫涛有通信,说是一定要写出来,不辜负读者的期待云云……这部书稿一直在宋淇夫妇处。宋淇死后,其子依然不舍得销毁。
平鑫涛保险柜里捂的分明是金子,随着时光的流逝,越发光彩夺目。一如几年前的《同学少年都不贱》。主人原本没有公开发表的欲望,到后来还是熬不过时间和死亡,一切都不能由自己做主了。张爱玲如此,我们如此,何尝掌控过人生的局面?人一生都是被命运推着走的。
当年,去美之前,张爱玲也曾辗转到过日本。买一张船票,耐心坐在缓慢的轮船上,仿佛一个世纪之久,向彼岸投奔好友炎樱——她原本计划着把理想落脚在东瀛去实现,可是结局并非如愿,还是回来了。我看她后来发表在台湾某杂志上的《重返边城》,有大段船行海上的描述,那么枯燥而无序。在渺茫的海上,人最有身世之感,前面不可测的命运,一切都是未知,何况对一个情感刚刚受到重创的小女人,她的内心是多么经不起一击再击?即便有些时候,她在内心深处是一个伟丈夫,她可以做到不恨,甚至后来,毫不迟疑拿出首饰让范秀美当掉,去支付堕胎费——胡兰成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吃准了她,他确实懂得她,知道她不会拒绝。一个人从一开始就吃定了另一个人,另一个人仿佛糊涂,仿佛浑然不知,其实不然,她心里明镜似的,不过是不屑计较罢了。连感情都失去了,谈何其他?能帮则帮一把,好歹夫妻一场。
这都是题外话。对于《小团圆》,一如既往的我们,一如当年地充满期待,就像好奇当年的《同学少年都不贱》——虽然语言上,早已削弱了当年的华彩,但到底还是属于她的东西。一代代读者跟着她的作品默默成长着,到后来,无一例外地删繁就简起来,在内心把自己塑造成一棵树,到了人生的秋天,卸下所有美荫,徒留光秃秃的苍天,天蓝得人想自杀。所有的写作到后来都是敞开的,内心不再被遮蔽,力求以最简单的语言准确地到达——所谓从深处来,到远方处。
人生是经不起失望的。我们何尝对张爱玲失望过?但人生永远不会有团圆的那么一天。一味追问生存的意义,都是虚无的,我们还不如去关注一株草的繁衰荣枯,它应该知道世界的秘密所在,以及生存的意义。如果写作是一种倾诉,那么怎样才能获得真谛?
一个女孩说:女人做了母亲,就再也写不出伟大的作品。也许真的,从此有了俗世牵绊。简·奥斯汀、尤瑟纳尔、卡森·麦卡勒斯、张爱玲……这些女人们,她们的俗世人生一律残缺不全,在精神领域,每一步都是险境,走得分外孤绝,从而出来一批批伟大的作品。
如果、假如、倘若——真的如此,我们宁愿选择平庸的一生,以度得一个团圆美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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