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出来一辆写着“指挥”字样的白铁壳子车。然后,又出来一辆黑铁壳子车。再然后,又出来一辆帆布篷小车。再然后,一辆大卡车的头就出来了。易青娥的心,呼地就揪成了一疙瘩。可离得太远,人有些看不清。但车上只押着一个人,并且都是胡老师说的,人后边有三个人押着,两边还有两排拿的人。她正张着,就听前边那个老子“儿”一声,哭得栽倒在地上了。易青娥的心,突然轻松了一些,说明这个不是她舅。接着,第二辆卡车又出来了。上边还是只押着一个五花大绑、着标的人,头被在了卡车头上。那人好像想,被三个人又朝下摁了一下。易青娥明显感到,这个也不是她舅。因为这个人年龄比她舅大了许多,头发是花白的。接着,第三辆车又出来了。还是一个人,背上还是了标,好像有些站立不住。三个押着的武警,还把他朝起拎了拎。拎起来,又见他扑塌了下去,几个人就脆把他提溜着,双脚都离地了。这个人更不像她舅,个子比她舅大概能矮一头。再出来的,就是三个人一辆的车了。易青娥先是涌出一眼泪来,最起码舅是不毙的人了。她仔细看着,面向她的那个人肯定不是的。面朝前的人,也不像。可惜面朝河方向的那个人,脸看不见。但从背影看,咋都不像她舅。她舅是一个长得高高大大的人,背影子是得很直的。可这个人,明显弯着,远看是个S形。又出来了一辆装三个人的车。她仔细看了,里面依然没有她舅。再又出来了三个人一辆的车,她在里面还是没有找着舅。她想,是不是把舅看漏了?也许把人关了几个月,变形了,没看出来呢?接着,又出来了一辆押三个人的车,仍然不见舅,她就慌神了。难舅就在前边那三辆押一个人的车上?她脑子嗡的一下,又开始回忆刚才那三辆死刑车,可的确没有像舅的呀!正想着,一辆押六个人的车就出来了。她急忙睁大眼睛,一个一个朝过看,前边两个看清了,不是她舅。靠她这边的两个也看清了,绝对不是她舅。那两个朝河方向的,背影子也不像。卡车出得越来越快了。
终于,她在第四辆拉六个人的车上,一眼瞧见了舅。
她舅是面向前方的,并且是在靠着她的一方站着。绳子把舅的两个胳膊捆得很松。他站得很直。也果然像胡老师说的那样,舅是一轻松地,朝四周乱扫乱盯着的。她的眼前,立即模糊成了一片,她真想放声大哭起来。
舅的脸上,还是那样黑乎乎的,包不住上牙。尤其是一张,牙白脸黑,十分突出。但舅头昂得很高,就像敲戏时一样,把前后左右都想关照到。她多想大喊一声“舅——”哇,可高音喇叭声、汽车声、半导声、哨子声响成一片。易青娥感觉,舅好像是朝她卧着的土坡看了一眼的,可没看见她,汽车很快就开过去了。她不顾一切地朝公路上跑去,她要追上舅。她想今天无论如何,都得让舅看上她一眼。
易青娥是在车队快东关正街时撵上去的。
车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满街都是拿着板凳的队伍,本来是向育场发的,发现押人的车来了,就都乱慌了阵脚,朝囚车拥去。警察和民兵手挽手,拉起两横线来,才把人挡在了街两边。今天人多,阵仗很是引人。一街两行的人,本来有些是要排队直接育场参会的,见这般热闹,也就了板凳,掉头跟着囚车跑起来。尤其是前边三辆囚车,跟跑的人特别多。因为这三辆车上的人最好看,大家想看看,这三个人到底长的啥模样,竟然就活到头了,要“吃花生米”了。还有一辆大家喜欢看的车,就是拉她舅胡三元的。大家一看见胡三元的样子,全都笑了。没想到胡三元让火烧成这个球德行了。要不是有人不停地指,简直都认不出来了。有些跟着跑的娃娃,还在远喊:
“胡三元,剧团的!”
“胡三元,敲鼓的!”
易青娥倒是追上了押她舅的那辆车,可她个子太矮,挤在人窝就没了。她只能从人缝里朝上看她舅。她看见,舅的头一直是高高抬着的,不仅脸让土炮打黑了,而且下巴底下半圈都是黑的。在卡车底下朝上看,下巴底下的黑,还特别明显。舅成一个黑人了。尽管那时易青娥还没见过黑人,对黑人的印象,还是在看电影前加演新闻纪录片里见过的。
大概是觉得她舅把头抬得太高了,一个站在他旁边的武警,还把他的头朝下压了压。可舅很快又把头昂起来了。撵着看他的人,就都觉得特别好玩,还有人说:“狗胡三元,头还得朗。”她舅在看,四看,好像是在找熟人。她就拼命朝她舅的眼皮子底下挤。可挤着挤着,舅的车又前了一截,她就又得找新的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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