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已经睡着了。朦朦忽忽的眠歌还在木板里的隔壁响着,好像是一滩月光洒在地面上,牵出在黑暗的空气中蔓延的微光,跳动、延展、收缩、旋转,朦胧仿佛海风里的模糊音响。他靠在窗台上,放下摇篮,看一个无际的、摇晃着的梦趁着这沉沉的一忽儿停下,轮换到回忆登场。温暖的死寂的气氛里,窗外城市的夜晚还在尽力地将灯火拉下水的深渊里。 ——那是海水。他要指着那一片无尽的碧蓝讲。冲着妻,带着蔑视的神情,你熟悉吗!你不熟悉。你只熟悉那片表面上的大海。只有鱼熟悉海水;那是全世界的无法形容的数量之多的老朋友,簇簇杂杂拥着你的感受;所以鱼从不孤独。你看浪花从天平线上席卷而来,那只是海水在帮它的老朋友们往岸上捎信儿;你看海雾泛起、海云坠落,那只是海水被鱼的窜来窜去给逗笑了,它们从来不藏着掖着,它们是最坦诚的。 你看见过水面以下的世界吗?那里的天空倒置,眼泪向上落去!微光在最黑暗的水底呼吸着,映照着并不偶尔地,拥挤的鱼洪亮地互相穿过,体验水流滑动的柔嫩,然而彼此并不妨碍彼此的自由!那里有最臻善臻美的交通! 我跟你讲,为什么我了解的这么清楚,原因是我以前也是条鱼!你敢不敢信!我看不见自己的脸长啥样,但我能给你数数身上有多少银色的鳞片!拿人类的话讲,像银箔,像流光溢彩的晶体,像骑士的盔甲!但是在我们看来,那就是海水赐予我们的灵魂!对,我们让灵魂裸露,好跟一切幽深对话!鱼也从来不藏着掖着! 所以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要痛骂你一顿!你不了解海,你不了解你生活的世界的十分之七!你不懂得什么叫深邃,什么叫明朗!你来到海边,却远远没有懂得如何让自己被大海接纳!你不懂荡漾着的海水里蕴藏着的永恒秩序就妄想要在人世的暴风雨之外构成稳定,结果只能是!——不过我也不是来责怪你的。你现在已经是一条鱼了罢?你学会了解脱吗? 你现在已经游到哪里去了啊!我找不见;海水已经给你安排好下榻的地方了吗!你,回头让浪花也给我捎封信啊! 他头脑沉沉的,任凭思绪飘向过去,飘向在盐场的日复一日,一路看过被大海边的村庄抚育的命运拴住没有尽头的劳作,看过糊里糊涂的兵士,看过战火,看过绝望的尽头,妻好像鱼游向梦想中的海神宿处。现在,他一路拾荒到了西边的一座城市里,他想给妻证明看同样的生命之上无可言说的无奈;他写好了辛酸的一版又一版,只是早已无人可阅。 我们还有孩子,鱼的孩子,他会自由……睡意腾空而起,他靠着封死了的木板窗,渐渐睡着了。眠歌进来看了一会儿,又向外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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