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齐的预料也并不错:这结果坏得很,不但村里时常讲到他们的事,也常有特地上山来
看他们的人。有的当他们名人,有的当他们怪物,有的当他们古董。甚至于跟着看怎样采,
围着看怎样吃,指手画脚,问长问短,令人头昏。而且对付还须谦虚,倘使略不小心,皱一
皱眉,就难免有人说是“发脾气”。
不过舆论还是好的方面多。后来连小姐太太,也有几个人来看了,回家去都摇头,说是
“不好看”,上了一个大当。
终于还引动了首阳村的第一等高人小丙君〔27〕。他原是妲己的舅公的干女婿,做着
祭酒〔28〕,因为知道天命有归,便带着五十车行李和八百个奴婢,来投明主了。可惜已
在会师盟津的前几天,兵马事忙,来不及好好的安插,便留下他四十车货物和七百五十个奴
婢,另外给子两顷首阳山下的肥田,叫他在村里研究八卦学。他也喜欢弄文学,村中都是文
盲,不懂得文学概论,气闷已久,便叫家丁打轿,找那两个老头子,谈谈文学去了;尤其是
诗歌,因为他也是诗人,已经做好一本诗集子。
然而谈过之后,他一上轿就摇头,回了家,竟至于很有些气愤。他以为那两个家伙是谈
不来诗歌的。第一、是穷:谋生之不暇,怎么做得出好诗?第二、是“有所为”,失了诗的
“敦厚”;第三、是有议论,失了诗的“温柔”。〔29〕尤其可议的是他们的品格,通体
都是矛盾。于是他大义凛然的斩钉截铁的说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30〕难道他们在吃的薇,不是我们圣上的吗!”
这时候,伯夷和叔齐也在一天一天的瘦下去了。这并非为了忙于应酬,因为参观者倒在
逐渐的减少。所苦的是薇菜也已经逐渐的减少,每天要找一捧,总得费许多力,走许多路。
然而祸不单行。掉在井里面的时候,上面偏又来了一块大石头。
有一天,他们俩正在吃烤薇菜,不容易找,所以这午餐已在下午了。忽然走来了一个二
十来岁的女人,先前是没有见过的,看她模样,好像是阔人家里的婢女。
“您吃饭吗?”她问。
叔齐仰起脸来,连忙陪笑,点点头。
“这是什么玩意儿呀?”她又问。
“薇。”伯夷说。
“怎么吃着这样的玩意儿的呀?”
“因为我们是不食周粟……”
伯夷刚刚说出口,叔齐赶紧使一个眼色,但那女人好像聪明得很,已经懂得了。她冷笑
了一下,于是大义凛然的斩钉截铁的说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在吃的薇,难道不是我
们圣上的吗!”〔31〕
伯夷和叔齐听得清清楚楚,到了末一句,就好像一个大霹雳,震得他们发昏;待到清醒
过来,那鸦头已经不见了。薇,自然是不吃,也吃不下去了,而且连看看也害羞,连要去搬
开它,也抬不起手来,觉得仿佛有好几百斤重。
六
樵夫偶然发见了伯夷和叔齐都缩做一团,死在山背后的石洞里,是大约这之后的二十天
。并没有烂,虽然因为瘦,但也可见死的并不久;老羊皮袍却没有垫着,不知道弄到那里去
了。这消息一传到村子里,又哄动了一大批来看的人,来来往往,一直闹到夜。结果是有几
个多事的人,就地用黄土把他们埋起来,还商量立一块石碑,刻上几个字,给后来好做古迹
。
然而合村里没有人能写字,只好去求小丙君。
然而小丙君不肯写。
“他们不配我来写,”他说。“都是昏蛋。跑到养老堂里来,倒也罢了,可又不肯超然
;跑到首阳山里来,倒也罢了,可是还要做诗;做诗倒也罢了,可是还要发感慨,不肯安分
守己,‘为艺术而艺术’。你瞧,这样的诗,可是有永久性的:
强盗来代强盗呀不知道这的不对。
神农虞夏一下子过去了,我又那里去呢?
唉唉死罢,命里注定的晦气!
“你瞧,这是什么话?温柔敦厚的才是诗。他们的东西,却不但‘怨’,简直‘骂’了
。没有花,只有刺,尚且不可,何况只有骂。即使放开文学不谈,他们撇下祖业,也不是什
么孝子,到这里又讥讪朝政,更不像一个良民……我不写!
……”
文盲们不大懂得他的议论,但看见声势汹汹,知道一定是反对的意思,也只好作罢了。
伯夷和叔齐的丧事,就这样的算是告了一段落。
然而夏夜纳凉的时候,有时还谈起他们的事情来。有人说是老死的,有人说是病死的,
有人说是给抢羊皮袍子的强盗杀死的。后来又有人说其实恐怕是故意饿死的,因为他从小丙
君府上的鸦头阿金姐〔32〕那里听来:这之前的十多天,她曾经上山去奚落他们了几句,
傻瓜总是脾气大,大约就生气了,绝了食撒赖,可是撒赖只落得一个自己死。
黑ICP备54866414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