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如春天烂漫,谢不周只穿干净明亮的色彩。“雪铁龙”也是枣红色的。漫无目的,竟一路开到了黄花机场。而这时,旨邑想起不久前,水荆秋曾降落这里,从这里直抵她的老巢。她几乎是勉强地和他做那事,几小时后,才从他的油性头发中闻到了幸福的芬芳。再以后,如胶似漆,每天的短信字数超过一千字。现在,天气很好,和一个色彩鲜艳的男人在一起,也不能忘记他,他就像远处的一团乌云,从未放弃觊觎,并时时向这晴朗的天空滚压过来。但她很快摆脱了这片乌云(她不想让谢不周知道自己心有所属),风带来一阵清爽。他们两人坐在路边,面向广袤,大声谈笑。旨邑说他车里干净得离谱,感觉留下指纹都是罪过,问他是不是有洁癖。她早就想这么问了(他干净得让人觉得接近他的身体都是一种破坏)。谢不周回答是有洁癖,并且是受一个恶毒的女人的影响或者遗传。他咬牙切齿地说起他母亲,说她是该死的母亲,是天下最JB恶毒的女人,是个烂货,很多年前疯掉了,住进精神病院。她早该死掉,她就是不死。他咒骂,脸部表情痛苦不堪。
旨邑第一次听人这样狠毒地攻击自己的母亲,他的仇恨令她瞠目结舌。她想到自己那小镇里的母亲,一辈子没有自己的朋友,一辈子只有自己的子女和家庭,一辈子没有一本存折,没收到过一封信(后来才有她和妹妹的信),没有过一次外遇,对他人没有过一次伤害……她怒了,比他更愤怒,她站起来,退出几步,大喊:
“谢不周,你怎么能这样咒自己的母亲,就算她有错,你也是她的儿子,更何况她已经疯了。你怎么这样狼心狗肺,铁石心肠!”
她觉得他的狭隘不可理喻,他白活了三十八岁,连宽容、怜悯之情都没有(对母亲如此,对他人自不消说)。他骂母亲的样子很难看,她对他已有的好感(欣赏)荡然无存。她似乎和他正在一条船上,而她扭头就将跳进海里。所以他也立刻站起来,抓住了她的手臂(阻止她跳),她受到侵犯似的甩开他。她气得哭起来(他没提到他母亲前,她早就想哭了)——现在,她找到了哭的机会(她的眼泪和生气是分开的)。她生气谢不周的为人,眼泪却为水荆秋而流。两种不快乐情绪绞合到一起,像一对苟且的男女一样,爆发出虚伪的激情。这种虚伪的激情蒙骗了当事人,他们两人都觉得此事非同小可。
他们站在路边。一个像倾斜的路牌(他颓丧),一个像风中的旗杆(她义愤填膺)。他想向她道歉。令他为难的是,第一,她是代表她的母亲生气,而他并不觉得咒骂那个疯女人有什么错,他没法向她道歉,他根本没骂够。第二,如果他仅仅是为惹她生气道歉,肯定毫无意义(她不需要这个)。因此,他歪在那里进退两难。她很快冷静下来,为自己刚才的表演感到吃惊(就她对他的感情而言,毫无必要表现到这个程度)。然后,她看见他一只手按住自己的头部,边揉边缓缓地蹲了下去。
“快,车门里有药,找给我。还有水,一起拿来。”他像胃痉挛似的。她慌忙进车里找药,翻来翻去只有一盒感冒通。他吃的时候,她提醒他这是感冒药,他说没错。她问哪儿疼?他说头疼。她见他感冒这么严重,要他回去看医生,不能自己乱吃药。他说他没有感冒。她说你有病,没感冒吃感冒药。
“老夫每天必吃。今天忘了。头疼后再吃,效果差一点。试过很多种药,就这个感冒通管用,还得是广州厂生产的。”他头晕眼花似的站起来,脸色苍白.“没有它,老夫真JB活不下去。”他几乎是很深情了(好像感冒通是某个女人),看上去脆弱不堪。他仍说“JB”,听起来严肃庄重,与以往截然不同。她就是从这一刻起,彻底接受了他的习惯用语,并且喜欢他用这个词。她明白,他是在依赖一种叫感冒通的药,来治并非感冒的头疼(简直是荒谬)。他也不知道长期服用的具体后果(他知道会很糟糕),但他现在需要它——依然像谈及某个女人某次爱情。她渐渐地感动,心里诞生出一团柔和东西——因为这个男人向她暴露了最真实与虚弱的一面。
“史今的作用和感冒通一样。就是我的同居女友。我入睡前必需有双手按摩头部,轻轻抚摸我的面部。她才像我的亲妈,直到我睡着了,她才会歇下来。我不相信,会有第二个女人像她那样。我真正的亲妈是个婊子。她极其漂亮,也极为淫荡。她生下我从不管我的死活,没喂过我一口奶,常常深夜不归,和别的男人鬼混。我的父亲工作忙得要命,管不了她,并且她反而会歇斯底里。我一岁多就跟着我奶奶。这个淫荡的女人后来干脆跟别的男人跑了。她真的是个贱货。没多久又回来了,还是像以前一样,浪荡。我上小学的时候,她疯了,进了精神病院。病情时好时坏。我真是不愿意看到她。我们之间没有丝毫感情。我从小学到中学,都极度自卑,怕同学知道自己有一个精神不正常的亲妈。我每次回去给她送钱送东西。她并不认识我。她早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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