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麻烦还没有完呢,她又掷过来这个新任务,而且还是我们俩。
我不得不琢磨她的每一句话,以便理解得准确无误:东部某座城市经过反复研究,有了一个大的文化立项,要找一批重要的文化科学界人士论证和撰写有关著作。她强调:“你和纪及是领导反复权衡之后选出来的。”我马上说一句:“我算什么专家啊。”“不必谦虚了,你和纪及都是。专长互补,可以合作也可以分头工作——顺便说一句,那个项目你们也不要再拖了。”我想趁这机会将前一个项目推掉——只这样想,没有勇气说出。我“哎哎”应答着,反让对方误以为是谦卑地接受了,真是糟糕透顶。
我的这种犹豫不决、瞻前顾后的性格常常误事。我的确缺乏快刀斩乱麻处理问题的能力。不过如果换一种场合,情形或许会稍有不同。问题的症结当然是自己心里发痒,多少向往那个机会:和当年一样,想趁机出门多跑一跑。想想看,一个人总是关在屋里会多么懊丧,他们常要想法到处走走看看。另外就是,自己在拿不准的一些事情上,难免会有些犹豫——尤其是当着自己的领导,况且是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领导——她当面交待一个事项时,总是让我难以拒绝。这是我的一个羞于启齿的缺点或毛病,它确是存在的。我当时一走神一恍惚,也就没能及时地表达出真实复杂的、更完整的一些想法。我常常因为羞怯而误事,这是真的。
她是我们的主编兼社长娄萌。在整座城市,大概没有一个像样的男人会忽视她:人到中年了,却似乎更加迷人了,庄重,含蓄而宽容……凡阅历深长的过来人都知道,美丽的容颜再加上这些性格因素,该有怎样的魅力。所以只要接触过她的人都对其历久难忘。而在她来说,要维持自己的某种尊严和日常所需的矜持,也的确是非常困难的。引诱太多,索取太多,应酬太多。她对付这一切可能也花费了不少精力,好在她可以借助自身的丰富经验,崇高地位,以及其他的一些复杂屑细的小窍门。这一切既保护了她,也使其陷入了难言的寂寞。我看得出,她很寂寞。
与之谈话是一种享受,这是我调到杂志社不久即有的一个体会。她能让对方在短时间内感受到一种温暖,一种信任,丝毫也不必提防和抵御,很快放松下来。总之让人有那种一见如故之慨。当然,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虽然从年龄上讲和我差不多,可真的积累了人性方面的超人理解力,能够像一个长者一样,从心理而不是从职务上,居高临下地与我谈话。爱笑,微笑或开怀大笑。有一次她谈起我的合作者纪及,竟然问了一个做梦也想不到的问题:“这个青年有口臭吧?”我当时毫无准备,只得如实回答:“不知道,没有吧。”她若有所思地点头:“噢,没有就好。我看他瘦干干的,还有脸色,以为他有严重的胃病。”我说胃病倒是真的,其他么倒没什么。
我那时惊讶于她细致而奇异的思路,同时也注意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清新气息。她不是依靠香水等化妆品才这样,而仿佛是天生如此。这真不容易。
“你们去完成这个任务吧,有关领导决定了,我也推荐了。我相信你们俩以前磨合了一阵,合作起来一定愉快。再说那里离你的老家不远,你不是总爱往东跑吗?”
最后一条倒是真的。说实在的,这才是我不忍拒绝的真正原因。
深夜,一个人的时候,我想了许多。我甚至想:这个聪明的女人知道以前交给我们的是一件苦差事,这会儿大概有意要给我们一个补偿吧。真的,一想到可以有许多机会去东部走,心里立刻高兴起来。在东部,秦始皇差人带上三千童男童女寻找长生不老药的故事,许多人自小耳熟能详。这是一个有趣的传说——不管如何,凡是骗了帝王的故事总是美丽的。这个传说中的两个主人公,一个是目如鹰隼的秦王,那个因为统一中国而名垂千古的豪杰,另一个是骗人手段高超的方士徐福。想想看吧,究竟是何等机灵的、智慧超人一等的人物,才能在那个帝王的眼皮底下率领一帮人打造船只,囤积粮草,让对方为其准备上好的弓弩手、五谷百工、三千童男童女,然后瞅准一个顺风顺水的好天气一走了之?徐福大概找到了东海里远远不止三座“仙山”,载去了一船船的能工巧匠和美女美男,而后“止王不归”。这是一个引人想象的好故事,一个大骗子的故事。
我尽管到了好奇心渐渐减弱的年龄,也还是被这些传奇故事一次次吊起了胃口。东部城市离我的老家不远,我有时忍不住想:那个顽皮的、胆大包天的徐福,有没有可能就是我们的老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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