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胸前垫着纸去赶公共汽车,走路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空气总是不够透,而且一股纸的气味老是冲上来,*部堵着的东西好像不是在身体的外面而是在身体的里面。快到公共汽车站的时候我才明白,这一切不适的感觉原来都是来自*房。
我使尽全身的力气挤上公共汽车,一开始我紧贴着车门,下一站下车的人不断挤到门边,这使我在挤压和冲撞中站到了车厢的中间,我双手放在胸前,如果不这样我就会贴到人家的身上去。尽管隔着双手,*房的敏感还是超出了我的意料,汽油的气味、人的气味(汗味、莫名其妙的口水味以及各种混杂的体味)以及铁的气味越过我的双手、***和卫生纸的层层保护从*房紧张张开的毛孔进入我的身体,紧接它们就在我的身体里打起架来了,这些外来的、异己的、铁的、汽油的、他人的分子与我胸前的乳汁短兵相接,乳汁拼命抵挡,在抵挡中它们改变了自己,它们本来沿着从里到外的正确而自然的路途,从我的五脏六腑聚集到胸前,但是现在它们不得不向后退却了,它们落荒而逃,纷纷缩回我的内脏的深处,在那里它们变成了另一种东西,随着我在公共汽车上的站立(这种站立跟在房间里的站立绝对不是一回事,需要多几倍的体力和耐力),和对付来自各个方向的冲击,我身体里的液汁从我的额头冒出来,变成了汗珠。
我腾不出手来擦它们,我的*房酸痛而疲惫,我知道这跟那里面的乳汁冒到了我的额头有极大关系,汗水是什么?就是消耗掉的力气,如果你觉得“消耗”这个词太文雅,就直接用“死”这个词,这是我对汗水的最新认识,它既然是死掉的力气,同时也是力气的尸体,这个认识跟我怀有强烈的哀悼心情有关,我身体里的汁液只有那么多(一个常数),如果它们变成了汗就变不成奶水了,有谁见过额头上的汗能缩回去变成乳汁的(农村的广大哺乳期妇女之所以不同是因为她们年轻、强壮、不失眠,不用挤公共汽车)?我预感到,用不着到单位上班,只需每天挤两趟公共汽车,我天然的造乳功能就会退化。
但我不能不想到单位,想到单位就想到没完没了的追查谣言,每个月的月总结,每季节的计划,每周的选题会和会后的选题落实,脾气暴躁的领导和精神紧张的同事,我眼前顷刻就会出现那个在灰色的院子里以动画的机械和速度忙乱着的女人,这个女人穿着灰色单调的衣服,头发随便扎在脑后,她容颜憔悴,情感淡漠,实在不是一个正常而健康的女人。但我知道这个女人就是我自己。
我那个时候不明白这样日复一日上了发条似的忙碌到底为了什么,被解聘之后我才知道,可以选择的养活自己和孩子的路其实没有几条,即使把嫁人也看成一条路的话,也找不到一个既情投意合又有一定的经济能力同时又没有结婚还要能容纳扣扣的男人。现在我才知道,那份吸光了我的血和肉的工作是如此珍贵。
我在路上、公共汽车、单位的办公室、照排车间、审读室、财务室、会议厅之间行走,听见乳汁流动的细微的簌簌声,它们沿着相反的方向往回走,然后变成汗珠悬挂在额头上。大弯说:林多米我希望你不要这样神不守舍,留心看仔细校样,今天我们又挨骂了。我觉得他的声音在另一个地方对另外一个也叫林多米的人说(现在想起来,这是否就是我被解聘的理由之一呢?这是完全可能的),他人就站在我的跟前,眼睛也看着我,我也正对着他的脸,他说什么我全听见了,但我觉得自己站在一个透明的长形容器里,他们所有的人全都在这个容器的外面,我的目光越过他们看到另一个透明的容器,那里有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她的眉毛和肤色跟我有点像,我心里知道,这就是我的扣扣。
她正张开粉红色的小嘴,里面一颗牙齿也没有,本来对于孩子长牙这样的大事,一个正常的哺乳期的母亲自然而然就能感觉到,我小时候曾经多次看女人给孩子喂奶,她们本来很安详地坐在床上或矮凳上,抱着孩子,摸摸孩子的头,用一条干净柔软散发着奶香的小毛巾擦孩子头上的汗,孩子的小身子连同她的衣服和头发连同母亲统统都散发出一片清甜的奶香,这是一种安静之极的气息,闻着这股气息就会自觉敛声屏息。但是有时候,喂奶的母亲身上一抖,像被马蜂蜇了一口地“哎哟”一声,这就是那个伟大事件的开端:孩子长牙了!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它实在是一件跟氢弹爆炸有着同等意义的事情,怪不得我们总是要在公用的水龙头、公用厨房、柜台前与它相遇,它璀璨的光芒就是这样照亮了各种不同的母亲。单位有两名年轻的女大学毕业生,我亲眼目睹了她们成为母亲前后的两个不同时期,她们在办公室里谈论孩子乳牙时脸上浮现的激动光彩完全覆盖了她们以前的整洁、修饰、上进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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