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起科住在场部对面一个并不太大的高地上。高地上有一口泉眼。他告诉我,一万年前,这儿是一片茂密的森林草场,连片的湖泊和沼泽。这才是他真正出生的地方。
韩起科住在场部对面一个并不太大的高地上。离场部有两三公里吧。高地上有一口泉眼。那泉眼比一间屋子大不了多少。泉眼四周长满一人多高的苇子,随风荡漾。据说每年夏初,都能在这口泉眼里,看到一种叫不上名来的鱼在扑腾。鱼身通体金红闪亮,像鲤鱼,比它长;像黑鱼,又比它宽;像鲤鱼和黑鱼的杂交后代,但生物学家中的鱼类学家们说,世界上还没有产生过这样一种杂交后代鱼,况且还是金红色的。开春时,苇子中间还会飞出成千上万只黑雀。只要你拖拉机一出动,那一群群的黑雀就会追踪着拖拉机的轰鸣声,在刚犁起的一条条垄沟上低低地穿掠,又不断回旋翻飞,场面极为壮观。而那种叫不上名的金红鱼,据说一到冬天,就不见了。当地的老乡都说它们从地下几百米处深的一条暗道里游回大海去了。他们深信,高地上的这口泉眼,是通着大海的。否则,你无法解释这鱼在这片亘古荒原上的来龙去脉。老人们还说,也许正因为有了这口泉眼,才会有这片苇子滩。有了这片苇子滩,才会有那片黑杨林和那群黑雀群。有了那片黑杨林和那群黑雀群,才会有冈古拉的春夏秋冬,日月星辰,风雪雷电,斗转星移……
高地上有两间小木屋,一大一小,那便是韩起科的住处。小木屋坐落在泉眼上边,离泉眼还有百十来米。大间住人,小间存物,还养了一匹马。两屋挨肩搭建。从远处看去,就像是一个老猎手带着一个小猎人,艰难地行走在这片苍苍茫茫的高地上。翻过这片高地,再往西北走七八十公里,就是国境线了。那儿耸立着一座巍峨的雪山。这两间小木屋是当年北京的一个考古队留下的。他们在这块高地上挖掘了大半年。据说挖出好些惊人的东西。后来因为经费问题,就再也没坚持下去。韩起科一开始就奉高福海的命令来给他们当向导和助手。他跟他们始终相处得非常融洽。他们临走时,就把这两间小木屋门上的钥匙交给了韩起科。他们说,等以后经费充裕一些了,还会来继续这一阶段的工作。韩起科对他们说,不管你们来,还是不来,我都会替你们看守好这两间屋子,会一直等着你们。后来,他们还把一些带不走的和用不了的东西都留给了他。他跟他们还要了一本已经翻得很破旧了的《新华字典》,还想跟他们要一块据说是旧石器时代的“燧石”。类似这种留有远古人类劳作痕迹的燧石、片石,他们在这儿挖出了好几十块。全都散放在一个笨重的木头架子上。而他只要其中的一块留作纪念。他们把那本破字典留给了他,却怎么也不肯把“燧石”送给他,还跟他说了许多关于地下文物不得由私人占有的道理和法规。说得十分严肃,十分恳切。但等他们走之后,韩起科再来收拾屋子时,却在那个木头架子的一个角落里,惊喜地发现了这块“燧石”,孤零零地呆在那儿。是他们故意留下的,还是无意间落下的?就不得而知了。总之,它留下了。
这一点,可能谁也猜不到,更想不到:韩起科这么个只读过初中的狗屁孩子,却特别喜欢“考古”。他常常站在那些出土文物跟前发呆。面对这些文物,他的内心总会变得十分地不平静。这些文物总能引发他对自己前身和前世的无限联想。一块破瓷片、一根碎骨头、一个不平常的地面断层和岩石褶皱、一堆混杂在干涸河道上的木桩和一片朽坏了的木桨……他都会用很长的时间去“读”,去“品”,去“联想”;能收藏的,就当宝贝一样收藏到自己的小木屋里去。他说他只是在完备一种“家”的感觉和“家”的认识。因为在冈古拉,所有的人都有“祖籍”,只有他没有。或者说,只有他,“家”在冈古拉,“祖籍”也就在冈古拉。
跟所有十六七岁男孩住的屋子一样,小木屋里一片杂乱。但还是有一点不同,他叠了被子,也没把换下的衣服扔得满屋子都是。还有一点不同,也是我上面已经说到的,他收集了不少考古方面的书。虽然进门前,我已经有一定的思想准备,但还是想不到,他对考古竟然会有这么浓厚的兴趣。韩起科见到我,显得特别兴奋,立即生火,(他平时屋里不生火。只是在做饭时生一会儿火。平时也不喝开水,只喝生水,)还坚持要煮一点泉水给我沏茶喝。我说,不一定非得煮泉水沏茶嘛,这四周一片积雪白花花,不都挺干净的吗?他笑着说道:“您来了,怎么还能让您喝这种‘俗水’?”接着就匆匆去泉眼里提了两大桶来;接着张罗着和面,还拿出一大块腌藏得很久很硬了的黄羊肉,一堆青萝卜、大土豆和洋葱头,要做拌面给我吃。我笑着说:“喂喂喂,我们俩到底谁是病人?谁在慰问谁呢?”他笑道:“你别听马桂花跟你胡诌。女娃娃总喜欢没事找事。我没病。”没要了多大会儿工夫,拌面做得了,还真挺香。一人一大盆,再撒上一把干辣子面,再把整个脑袋都埋在那青红黄白的面捎子里,用粗大的筷子不断地搅动着拨拉,稀里哗啦地吸,再大口大口地嚼着生蒜,哈出大口大口的肉腥味儿,吃出一身大汗淋漓。这时,这狗屁孩子才长长地喘出一口气来告诉我,这是他六七天来吃的第一顿真正像样的饭。再凝神仔细一打量,真是的,确实瘦了,而且瘦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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