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在生,生日在死,说不定就在那夏夜不断的混声大合唱的队伍中,就时时有团员颓兢在
行列中萎落,再由那新生的穿戴逝者的衣服,偷偷起来。于是那唱、那奏,既是迎新也是送
旧,唱着“逝者逝了!生者生了!”都是宇宙当然的事,岂不值得欣欣歌颂吗?
当墙外那颗叶子奇大,有些像是热带阔叶木的树,一夕间突然低垂了叶片,晚秋便真在
来临了,虫鸣更正这一年成为绝响,代之而起的,是另一种天籁。
虽然在台风时听过风的怒吼,但是直到今天,我仍然不敢确定,风本身是不是会造成声
音,咻咻的是它吹过电线、杀簌簌地是它吹过树梢、飒飒的是它穿越森林,那出声的是风,
抑或被它拂动的东西呢?
不过无论如何,风是整个一籁的催助者,催着青绿,也摧着秋红,繁花在风里开展,在
风中受孕,在风中残落;密叶也在风中抽芽,在风中飘零。
如果细细地谛听,确实可以听见四季的风之絮语,甚至连那小小如樱花绢细的花瓣飘落
的声音,都可以听得到,因为它们带着充足的水份,凋零落时,常片片黏在一起坠落,也因
此,虽然同为花瓣,由于每次落下的数目不同,轻重有别,也就能产生不一样的声音。
当然最富变化的风声还是在晚秋了,每一片叶子都述说着一段不平常的故事,如同它所
经历的岁月一般。愈是高高在上的,愈在寒风中先红,也愈早告别枝头。橡树的叶子红得发
暗,因为它们是失去了水份的供应而变色,所以凋时如同一张张厚纸片般,在风中因振动而
沙沙哀吟,又在地面哗啦哗啦地滚动。
至于饱含水份却不得不凋的枫叶和梧桐,就相较得沉默了,尤其是在秋风秋雨的日子,
它们柔软的叶片,能贴上窗玻璃,成为逆光下最剔透的风景。但是落在草坪上,则常牢牢地
黏附着,遮盖了天光,造成下面秋草的早逝。还有那红叶的漆树,由于是复叶,一支长长的
茎上,挂着二三十片小叶,所以总是挂着、纠葛着落下,制造出另一种复合的音响。
可惜院中没有芭蕉,在风中用它叶片摩擦如摇橹的声响送我入梦。所幸临窗的瓜藤,叶
子转黄泛白之后,由于失去了水份,表面带着绒毛,又有藤蔓牵挂着,摇曳摩擦出最美的音
乐。那是以薄薄的叶片做共鸣板,以须蔓为琴弦所制造的交响,如果再遇上潇潇的冷雨,点
滴凄清、点滴凄清,更是愁损离人,载我到了宋室的江南。
与仲复以后由高转低的虫鸣恰恰相反,冬天的风声由低转高,当时子都不再争议,树枝
便开始在风中呼啸,我想那风并不单纯,它们虽由同一个方向来,却在每一个枝子间转来转
去,仿佛神怪电影中的精灵,飘忽地难以捉摸,却又捉弄每一个遇到的对象。
所以清明朗澈,甚至掩藏不下一只飞鸟的冬林,在北风的拨弄下,反而能奏出各种令人
难以想像的音阶。与虫声不同的是,虫鸣必多半靠双翅的震动,所以有近于弦乐器,那风涛
则属于管乐器,或带些锯琴绵延不绝如缕的诡异。它们分成好几部,高低呼应地唱和,且摇
动屋顶上的电视天线,发出挣挣的音响。
冬夜听风,需要壮阔的胸怀,如同吟大江东去浪淘沙般,要有山东汉子敲铁板的铿锵,
非闺阁小境界所能消受。此刻,春日的鸟啭、夏夜的虫鸣、晚秋的吟唱,都像是清代四王吴
恽的工细小品,发展到白石老人的金石之笔,提炼了精华,而挥弃了纤巧。只觉得旷大的天
地,原本经过自己细细皱皱擦点染的枝枝节节,突然又恢复成了一张白纸,横直涂上几笔,
却道出了真正不吐不快的东西,也便再无可添加处。
倒是那白,颇耐人玩味,且点滴可听。犹如一早起,推帘看到的那满天满地的白雪,若
用三个季节训练出的敏锐观察,每一片雪花都是一幅图画;每一片雪花的飘落,居然都像是
小片琉璃般,发出清脆的音响。
至于特别寒冷而朔风野大的日子,就更是好听了,鸣鸣像是吹法国号的北风,把邻人屋
顶上的粉雪卷起,再带上我的窗玻璃,就听见叮叮当当恍如八音盒小风铃的敲击,美极了!
还有那双层窗间,若偷溜迸些室内的水气,奇寒的日子,更会在最外层玻璃上,结起一
片片像是羽毛,又如同云母亲般的冰花,有时会长长地延伸几英尺,左右联缀成一幅玉树琼
枝的图画。
当然真正的玉树琼枝还是在窗外,一寸寸堆高的雪花,渐渐压弯了树梢,枝子承不住
时,就整片整块地向下滑落;小鸟在树上跳跃,扑翅的振动,更会惊落满树的白花。这时坐
在屋内,只要听那雪花落地的音响,是干雪的轻?是湿雪的重?抑或凝成块的冰雹?就可以
知道冬天的脚步移动到了什么地方。
当那脚步渐远,先有冰冻近月的大雪块从屋顶滑落,走过长长的檐下,一定要小心被打
了头,尤其是有大片斜顶的屋子,那雪块坠地的声音,真像是打雷。
而后许久不曾听见的水声,由屋角的天沟中传来,淙淙潺潺又滴滴嗒嗒地,屋内的暖气
管则收敛了许多杂音。鸟的叫声频繁了,甚至有些站在窗边,啄食以前掉在缝里的小米,发
出紧促的像是敲门的音响:
“喂!情人节要到了,刘氏餐厅几时重新开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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