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黄土高原上穿行,两侧时而是巨大的梁峁,时而车轮又在梁峁上辗过。五月的阳光有些灼人,透过车窗斜射进来,混合着发动机的嗡鸣和人的热量,让人昏昏欲睡,车上好多乘客都在座位上睡着了。我一直都很兴奋,总也看不够窗外的荒凉。阳光灼热,和黄土相辉映,天地都是满目黄澄澄,浓烈而奔放,沉郁而厚重,就像是油彩的堆积,肆意酣畅,毫无顾忌。表面上看,黄土高原不过是单调的梁峁沟壑,但每一局部又各有不同。有的梁峁上光秃秃没有寸草,有的却是草木纷披;有的沟壑间乱草凄迷,有的却林木丰美,甚至还有小溪幽流。有时满目所见都是黄土,车拐过一个山坳,却突然迎面是无尽的浓绿,那铺天盖地的绿压过来,让人惊骇不已。车在山底间行进,梁峁压顶,深思不禁郁结,就像不愉快的日子看不到尽头;而车蓦然昂扬冲顶,一瞬间千山万壑都在身下,阳光灿烂,天高地迥,那一刻心中又充溢着激情,忍不住要呐喊。 忽然,我发觉车运行总的趋势是渐渐向下,仔细观察,感到整个黄土高原在向前方倾斜;而且原来很难看到的岩石,也不时从山脚裸露出来。我心中疑惑,不知道如何会这样。车不知疲倦地在向前,或许是下坡路的缘故,速度开始加快,像是终点将至。我目光依然多是关注窗外,很少注意前方。车厢里有些骚动,我还在不解,就见一片宽阔的水面映入窗前。它宽百米,两岸山峦相夹,混黄的河水汩汩奔涌。我心中一阵激动,以为是黄河。车上一些人也兴奋地探身看着窗外,和身边的人热烈议论,一个平淡的声音马上使气氛平息下来:“是渭河”。我仍是贪看不已,虽然不是黄河,这也是自进入黄土高原以来仅见的大河,而且渭水在中国地理以及历史、文化上也是名声赫赫。真想能够下车到河边走一走。可是别说停留,就是想多看几眼都不可能:车加足油门,从贴近河面、平直坦荡的桥上一掠而过,很快就将渭水甩进了梁峁之中。车内的人们,复归平静。我从车行的状态中,感觉黄河就在不远,但是车还是在山峁梁间,没完没了。我情绪渐渐有些懈怠,开始心不在焉。这时车拐过一个山脚,油门加到最大,全力向上爬,嘶奋努力地喘息着,满车的人都在暗地里替它使劲,真的担心上不去。待车挣扎着上了山顶,人们的表情才放松下来。这时我恍惚看到远处群山之中,有一条发光的白带,蜿蜒曲折,一直伸向天边,隐没于阳光的辉煌之中。定睛再看,就听车上有人喊:“看,黄河”我立时感到满身的血液都向头上涌,头皮发麻,心慌意乱。车上乱成一团,有人情不自禁将半身探出车窗,被司机一顿呵斥。 车还在山间行,因此车上看黄河时断时续,每次映入眼帘,景象都不同。再次拐过一道山口,大河豁然就在眼前。 车在河边的小镇停了下来,这里就是吴堡。下来几个人,再上去几个,车又扬起一阵土,向前踬奔。我下了车,脚下就是黄河。河面宽阔有数百米,河对岸是壁立的吕梁山。黄河在这里深深切入地壳,气势宏大、骇人心魄。路两边都是低矮的建筑,有商铺、旅舍、饭店、民宅,陈旧而破败,乱纷纷挤在一起,像是迎接什么到来似的。路边屋檐下蹲着些小摊贩,满面黄尘,无精打采地看着过往的聊聊行人,表情并不抱什么希望,或者是久久地盯着一个地方出神。货摊上蒙着透明塑料布,厚厚的灰尘落上去,也就不透明了,不知道里面到底是些什么货色。偶尔,有人精神抖擞起来,站起身,拍拍身上,大声朝人吆喝。我沿着路向前走,走出几百米,渐渐路傍山的一侧,一些水泥楼房显得高大整齐,颇具现代感,从风格上判断五六七八十年代的都有,高低错落,有市镇景象。路旁一栋很显眼的楼房雄对大河,门牌上知道是县级招待所。路再向前,上了一座大铁桥,桥头有士兵荷枪守卫。过了桥就是山西。我原想在桥上走一遭,可是看看天色不早了,就转身,向回去。我想先找地方住下来,再好好去体味黄河。正在路上徘徊,一个神情快活的人,热情地向我打招呼,然后他把我带到路边的一间屋内。里面灯光昏暗,有一股烟熏火燎的气息。一个人身穿黑色府绸衫,头发向后梳起,油光滑亮,脸色苍白,坐在一张桌子后面,低头拨弄着算盘。那人活脱脱电影里旧社会的帐房先生,令人刺激,我感觉时空有些错乱。 我开了个双人房,又跟着那人到了路对面的一个院落里。他指了指一个房间,然后走了。这个院落面朝黄河是一排低矮陈旧的平房,泥墙青瓦,门窗格子上糊着纸,纸发黄,洞孔斑斑,无一纸完好。院落很大,没有围墙篱笆围护,直接就在河堤上,黄河一览无余。我对这里很满意,兴冲冲走进半开的门。一股莫名其妙的气味扑面而来,熏得我差一点支持不住。房间很小,冲门抵墙横着一个土炕,炕席破烂,被子揉成一团,随便堆着,污渍黄绿油黑,肮脏的无法形容。满地是瓜子壳、废纸、烟头和痰迹,苍蝇多的难以想象,窗纸上密密麻麻。角落里早坐着一个人,在满屋苍蝇的嘤嘤声中,坐在炕沿上全然不顾,悠然自得地磕着瓜子,看我进来,只淡淡扫一眼,瓜子皮依旧从嘴里源源吐出。我赶紧回身。帐房先生半天才听明白了我的意思,先是满脸困惑,后是惊愕,最后是气急败坏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恶狠狠朝我吼叫,我也对着那张五官扭得不成样子的脸吼叫。最终他累了,给我退了房。 等我看过黄河,背着行囊,又回到小街上时,天上漫天星斗。我直接到了那家国营的招待所。女服务员把我带到楼上一个房间。房间很大,干净,荧光灯发出明亮的光,让人感觉愉快。房间正中是玻璃窗,下面是写字台,两边分别是一张单人床。床上有一个很大、笨重的老式旅行包。服务员说,先来的那人吃饭去了。我走到另一张床边,把叠放整齐的被子拉开。服务员笑着说:“干净的”然后走了。我疲惫至极,很快洗漱完毕,躺在床上。不久,听门外传来踢里塔拉的脚步声,一声响亮的咳痰过后,晃进一个人来,身材高大,显得有些浮肿。他嗓门很高,进门就骂:“他妈的,这个穷地方什么都没有。”说完像是这才发现我,点个头,还是晃着,到了床边,斜躺在上面,嘴里吱吱吸着,突然又是一声很洪亮的咳痰,一道亮光从他嘴里急速划向床的另一头。我知道自己今天命该如此,只好忍耐。 他很健谈,先来一番自我介绍:山西商人,贩货路过。问我,来这里做甚。我早已心情败坏,应付说,玩。“玩?”他猛地从床上欠起身,表情很奇怪地看着我,看我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又躺回去,看着天花板不动。我想起在延安旅社碰到的那个大方、同样健谈的小个子南方人,都是商人,却差距很大,一个让我愉快,一个另我厌恶。他看出我冷淡,有些索然,沉默一会,显得心事沉重,问我睡觉打不打呼噜。我回答不打,他放了心,说:“我最讨厌和打呼噜的人在一个房间,弄得睡不着觉。”这句话也让我长出了一口气,我从他一进房间,就担心。我把一天的行程经历写完,起身要熄灯,他很紧张,连忙说:“别关灯了,我睡不着。”我在心里直叫倒霉,悻悻然回到床上。还未睡着,突然雷鸣贯耳,他鼾声大作,至此绵绵不绝。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睁眼企盼天明。 在床上睡不着,下午看黄河时的情景依然在心中萦回。 出了那家旅店,直接向西而去。弯过一个湾,上了一条岔路,这土路傍河,大型车辆不能通行。一边走,眼睛不离黄河。现在是枯水期,河床裸露,水流收缩在河道中间,宽约仅百米,水呈古铜色。河床和水流在阳光的照耀下,明暗分明,质感凝重,有强烈的历史感。对岸的吕梁山脉沿河而走,全是岩石,不见树木,深沉雄伟。而这边的山上,黄土被整理的就像一块单色的布,只是没有耕种的地方,丛生着野草。有的山头上立着一棵树,像撑起的一把伞,山仿佛是看客,带着复杂的情绪注视着黄河。我在路上走了很久,回头看,吴堡已在远处。现在太阳已西斜很多,问一下路人,去河底村还有十里之遥,想来乡野所说的里数实际要比国标大很多,这样走下去怕是半夜才能到。其实,我早有游黄河的念头,看了张承志的《北方的河》,终于按捺不住,并打定主意要去河底村,他把那里的黄河写得实在是让人着迷。现在离目标已很近了,不过天色让我犹豫起来,想了想,还是决定今天不去了,索性就在此处看看黄河。 我爬上身边的山梁,向远处眺望。黄土高原无穷无尽,跌宕起伏。不远处的山头上,不经意间扯起一片烟尘,但我没有感觉到风,周围的草木也没有骚动。那黄尘从山顶连绵扬起,天地更加荒蛮。视线极处,浑莽涵澹。太阳的光和黄尘混合,混淆了天地的界限,就像印象派的绘画,如梦如幻。从这里可以看到,黄河在即将消隐于群山之前,突然向南折去。 我下了山,又顺着很陡的斜坡,下到黄河里。河底泥沙细腻,平坦,松软而并不粘滞,一串脚印在上面,很美。我一直走到了水边。在这里看过去,水面显得开阔很多,水流平缓,不见涟漪,甚至不是注意观察,看不出流动。我忍不住脱了鞋,走进里。水不轻盈,有些粘稠,看似平静但腿上感觉到明显的冲力,越向里走,水越深,这种感受也就越强烈。水过了膝盖,差不多到了河中间,我停住了。对面的山横亘在面前,让人有强烈的压迫感。向前看,大河是满目的灿烂夕阳,水面上的反光耀眼灼烈。太阳西斜很深了,天空澄净了很多,显露出了静谧迷人的蓝色。这里什么都没有。河岸上没有人经过。天空中也没有鸟飞翔。唯有大河、莽山、高原、苍穹。 黄河就在脚下,我感到踏着的是中华万年的文明。从这里走过了石器时代的先民,走过了夏商周,走过了韩赵巍,走过了汉魏三国,走过了唐宋明清,走过了进击中原的毛泽东。这里,曾经是在这里,我们的先人唱出了诗经吗?那些煌煌大赋也是在这里怦然写就的吧?李白或许也是在这里,说黄河之水天上来。你可以蔑视一切,但不可以蔑视黄河,没错。他塑造了坎坷贫瘠的黄土高原,塑造了富饶广袤的中下游平原,中华北部那片富庶的地貌特征,完全取决于他的喜怒;最后奔流入海,又将那片海的颜色改变。你可以诅咒他的暴虐,可是你不能不惊叹他的伟力。整个中华文明的大半前页都是他写的,可能在人类发展史上,没有哪一条河流会对一种文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有如此深远的影响,也没有哪一条河流会像黄河那样,受到如此的膜拜和憎恨,爱恨情仇大喜大悲,百般于人间纠缠,反复在现实中上演。他滋养的太多,又毁灭的太多。黄河真的让人不知如何说。此刻他在脚下,平静如处子,恬美似婴儿,水在腿上流走,那么厚重,流过去的,就是历史;流过来了,就是现在和未来。黄河,不仅仅是一条河。 太阳快落山了,晕红半边天,山脉黑沉沉仿佛是残缺不全的夜。山坳间有人唱起了信天游,忧郁而浏亮,那是最原始的情感,最纯真的生命。在歌声中,太阳顿然落下,就像一声叹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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