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层岭峰下走过的青玄远远便听到浩荡的江水声,现在来到江边,石壁上八个气势逼人的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越过层岭,便见云恒。”正是即墨老人所留。 一幅筋骨俱佳的画少不了稳健的工笔勾皴,因此画家常常是书法大家。而眼前这八个字显然走得不是飘逸隽秀的那一派的路子,与之相对,厚重且沉稳,这是青玄的直观感受,字体由内而外流露出的这种感觉甚至胜过许多风格上侧重工整的书法大家。 不草草而行,楷模正坐。 “那么这个即墨老人到底是怎样的人?” 青玄已经收起了平时的戏谑,以一颗专注执着的胜负心审视石壁上的笔画,思绪万千。对于青玄这样的人来说,就在此刻战斗便已开始,任何不起眼的细节都可能影响最终的胜败。 良久之后,青玄动了。这一路他都行得极慢,此刻终于快了起来。 云恒江汹涌奔腾的江水,青玄一步便跨过,云恒山险峻陡峭的山势,青玄一跃便攀上。 毫不掩饰一身杀气,狠厉决然的冷意直指云恒之巅的即墨观。 “七息,六息,五息,四息……”青玄在内心默数,自己到达山巅还需的时间。 脑海中已经推演过千遍自己与老人交手的情形,如果自己挟着眼下这种一往无前的气势出现在道观,那么千次交手中超过九百次老人都会在第一招时被自己一拳砸烂胸膛。 所以老人一定不会让自己出现在他面前。 得出这个结论的青玄依旧没有放慢脚步去警惕可能的伏杀,反而更加专注于前行。 三息。两息。 终于,老人就在青玄距离自己的一息之地! …… 连续放晴多日,今天起了些西风,夕阳下的余晖格外美丽。如果站在云恒之巅,观看夕阳沉入群峦更会有别样的感受。 但庭院里的老人静坐了一整天,始终没有起身的想法。 在这座道观生活了两百多年,老人一直维持着它最初的样貌。屋后布局简陋的庭院里没有安置桌椅,老人就席地而坐,有需要时会搬来一张矮桌放在身前。 今日便是这样,矮桌上展开平铺着年代久远的画卷,一侧放着同样老旧的泥砚与硬豪。 和寻常一样,老人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可能是老人活了太久见了太多,很难再有什么让他心湖泛起涟漪。 但今日老人其实有在默默思考很多东西,因为山下来了个真正非同寻常的年轻人。 最初或许只是一种很玄奥的感觉,那个年轻人经过层峦山时,老人才知道是真的来了。 在青玄于江畔收敛心神蓄势待发的时候,老人也不自觉地坐得更加端正了一些。在青玄计量自己上山需要的时间时,老人也在计量青玄出现的时间。在青玄推演两人于山巅交手的情形时,老人心中也浮现出两人交手的画面。 只是老人心中的那个地点不在山巅。 两人得出的结论却大致相似,交手的地点越是靠近山巅越对老人不利。 当青玄站在云恒江畔时老人就可以出手,但老人选择了让青玄一路向前。风险与机遇总是并存。 青玄离得太远,老人便没有把握留下他。 而一旦让青玄在交手后活着离去,这样聪慧的年轻人一定能在日后窥破对手的全部奥秘。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老人心底清楚,这个年轻人和很多聪明的世人一样,对自己有着错误认识。 老人很耐心地等待着。七息,六息,五息,四息…… 正常来说,大概下一息那个年轻人就能够出现在山巅了吧。 …… 这样的事显然不会成为现实,就在青玄距离老人还有百丈之时,老人的笔落到了纸上。 看着方圆数十米突然被染上一层墨色的景物,青玄明白自己已经走进了画中。 青玄终于停住了脚步。他很清楚,画内的“范围”何止方圆这数十米,除非能够跳出画外,否则再向前“万米”也是 无用。青玄早前便有过推算,画面之外,这样的距离下老人的攻伐手段极其凌厉,所以此刻已是全神戒备。 当然,如果老人更贪心一点,允许自己站到他的对面,青玄将有九成把握隔着这片“世界”直接击杀老人。只是很遗憾,老人决不会进行这种不对等的赌博。 老人从泥砚里提起饱沾墨水的画笔,稳健的右手将蓄势已久的笔锋决然地送到了纸上。 一笔落下,画笔便如雷雨天里连绵不绝的雨滴,以浩大的声势不断行走在纸上。 斩、劈、刺、挑,硬豪扫过宣纸留下的无数长短线条化作了咄咄逼人的刀势与剑意向青玄袭来。 如此密集的攻势席卷而来,即便是青玄也不可能越过它们一往无前。当然,至于它们到底能对青玄造成多少威胁,恐怕武林中那些敌视青玄的人都不会对此抱有期望。 青玄一步不退,表情淡然。轻提一口气,双拳便以更快的速度更霸道的意志将这些刀剑重新砸成了四散的墨渍。 攻势被彻底化解,老人手中的硬豪没有半点迟缓与动摇。甚至,在老人作为一名画家的眼中,那些墨渍也不会成为影响画面的污点。 目光微凝,老人挥笔泼墨间先前的墨渍已隐于气势浩大的山水之间。 老人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快速地下笔作画,落笔成物,湿墨化水池,枯墨为山石。行笔渲染,在勾勒出山水轮廓的同时更要将青玄囚禁于江底,再由青山镇压成画面中的一朵鲜红。 然而江河水势始终捕捉不到青玄那玄奥莫名的身影,待到波平浪静,却见青玄稳稳立于水面之上。待到老人留笔积点成线、聚石成山,青玄仍没有要从江河上避让开来的意思。 水波不惊,江河之上的青玄便已化作一道青影,飞速逐走在迫向河水的山石之间。奔走之中的青玄表情已经完全没了先前的淡然,甚至面色都透出些不正常的红润,显然是体内的一口气已经提到了极致。肘、膝、拳、指,很难说清每一刻青玄与山石发生过多少次接触,青玄的整个身体像是一台狂暴的机器,以匪夷所思的效率将袭来的全部事物化为齑粉。 最终那份一气呵成的浩大山势因为青玄的存在没能截断江河,反被江河截断,只能就此作罢。 化解了老人的攻势,青玄一身的精气神更加咄咄逼人,但他确实还没想出有效的进攻手段。 明明生死对峙,画面一时之间却有些宁静。 然而青玄始终不退,老人却没有表现出不依不饶的态度。 笔锋轻转,沧海桑田,桑田沧海。在老人的一次次落笔中,画中的世界变得浩大起来,原本的一方江山很快成了冰山一角,青玄所在的江面演化成浅滩、平原,最终定格为某个大洲中一处低矮的山林。 青玄无法窥见画的全貌,仅能看到自己的周遭在发生改变。这期间没有任何笔墨袭向青玄,青玄便没理由也没能力去阻止这些改变。 在青玄看来,老人的画卷最麻烦的地方就在这里,画中的自己没有任何办法判断画外的老人会将下一笔落在何处,而自己的行动始终也只能影响到自己周遭很小的范围。 就在某一刻,不只是四周的山林,天空也染上了一层墨色。画中的世界突然变得极暗,像是直接浸在了极淡的水墨之中。 即便青玄能在黑夜活动自如,一时之间也有些不适应,内心不由得感叹这画卷的神奇。感慨之余,也更加警惕这突然发生的变化。青玄的思路很宽泛,除开猜测老人此刻的意图,他还想到了许多问题,这幅画想要囊括的世界已经完成了几分?若是单纯作为一幅画,老人会对画面中自己作何处理? 直到视野中出现越发密集的群峰以及蜿蜒曲折的河流,青玄才领会到老人想要将自己化作一个迷途的旅人。 只是青玄此间已陷入山重水复之境,层层积染的枫林,黑压压一片挤压在青玄四周。望不见去路,似要永久将青玄留在这片山涧。 青玄这次没有试图去用双拳崩开这处山涧,而是沉默地滞留于这处绝境,观摩近处的山石枫林,感受着远处更多次第成型的山峰。青玄很清楚,以老人掌控这幅画卷的手段,其实只要片刻功夫,老人便能让画中的世界的更广袤些。倘若脚下这片大地不过是更大的汪洋上的一个小岛,甚至不过是沧海一粟,那自己到时要如何寻到出路? 青玄想要彻底的摆脱威胁,然后全力进行反击。所以青玄沉默了很久,休息了很久,将身心调整到绝佳的状态。 剩余的狭小空间中,青玄开始向前行走。随着青玄的迈步,一阵阵嘈杂的声音在林间回荡开来。而当一个特别尖锐的噪声响起时,青玄浑身一震,喉间更是涌起一阵腥甜。然而青玄显然将全部身心投入到了自己的脚步上,对于外界和自身的状况都漠不关心,未曾有丝毫的停顿。 青玄越走越快,好在林间再没响起过尖锐的噪声,只是那份始终回荡的嘈杂愈来愈烈,渐渐的,整个空间的空气都在剧烈地激荡着。然后某一刻,青玄很突然的凭空消失了,空气也随之安静下来。 青玄此刻已经来到了山林的上空,他自身的状态更是奇妙到连自己都不能形容。一定要用什么东西来比喻的话,此刻的青玄既是音,又是影。 飘荡在空中的曲音,无处不可去,任何手段都难以留住,所以他轻松离开了那片枫林,而且就在眨眼间,由近及远,这段美妙的音符已传播出了百米开外,来到群山上空。 青玄就在空中按着先前的律动迈出步子,随着他一步步落下,光影在他身上流转轮换,脚下似乎出现了一条无形的路,允许他直达远方。 在老人眼中,却只是画面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亮点,如同一颗飞逝坠落的流星,数息之后,就完全落在了画面的空白处。 亮点始一出现便有着明确的去向,可以预知轨迹。所以老人也有心阻拦,但这颗流星实在飞逝的太快。而且在老人的感知中,青玄并不真在亮点处,不在轨迹上任何一个位置,却又似乎隐于这条轨迹,无处不在。 …… 青玄的气息有些乱,先前数息之间跨越了万里之遥的画卷空间,这要归功于海岛外宗的绝世武学。但这门绝学实在残缺的厉害,青玄已经耗去多半力量而且受了些内伤。 青玄立身在白茫茫的一片世界,仔细体味刚刚数息间的感受。比起所付出的,青玄反而觉得自己运气够好,收获够多。身处在这片画中世界,青玄始终感受到一种强大的气机压迫,觉得身体受到束缚,但就在那数息间这种压迫感短暂消失了。 感受不到压迫是因为那门残缺绝学让自己真正融入了画中,所以能够天涯咫尺,无视画中的空间距离。青玄毫不怀疑,如果那门绝学再完整一些,还能再进一步,让自己直接“走”出画外。 想到这里,青玄忽然有些遗憾,因为明明有一个战胜对手的思路,自己却不能完美去实行。 青玄并不真正懂画。鉴赏是一回事情,青玄见识够多,但作画又是另一回事情,非握笔十数年不能登堂入室。这样的青玄显然不能真正领会老人每次落笔的心意,更不能以此为契机让自己的气势消融到画中。 外行看内行,总觉千般门道,晦涩莫名。一提一按,一行一顿,行笔的变化是不能穷尽的,更别论笔画的转折、轻重、急徐 长短、粗细、繁简、疏密、浓淡、虚实……然而内行并不会时刻记得这些讲究,只是习惯成自然,全凭感觉落笔。 青玄自然不会去做这种不自量力的事情,眼见老人在这处空白落笔,青玄双手合十,诵了句佛号。然而分开双手,青玄嘴里却叨着:“感谢佛祖的徒孙保佑,祝您大吉大利!” …… 老人一边在画面上补充景物,一边在空白处落字。“千里逢迎”四个汉字,写到“逢”字时恰好落笔在青玄身旁。 青玄会选择立身于这处空白画面便是由于无论老人如何攻来,他总有足够的时间去反应。 眼下青玄的双眼泛着淡淡金光,在他看来,那个汉字最后圆笔藏锋的长长笔画只是以很散漫的速度袭来,青玄却不急着抽身离开。 青玄最后跨步离开时,已是与紫毫擦肩而过。青玄浑然不觉,而且就在靠近笔锋停下的地方立定,伸直左手,以一个极为朴素的拳架去印证老人此时的用笔。 青玄并没有放弃融入老人画卷的想法,而且看上去这也并非是件不可能的事情。 在此刻的青玄眼中,老人逆入藏锋、自然含蓄的起笔便如刚刚的拳架般朴素简陋。老人一次次落笔,却已对青玄毫无威胁。映入青玄的双眼,稳健的平笔“锥画沙”如同刚窥了习武门径的孩童急行,入木三分的重笔却如偶然悟得守住“一口气”的粗汉出拳,无处可寻的变笔更是好比外行踪迷离但影不迷离的步法…… 待到老人察觉到这种不同寻常的氛围,青玄已经打完了整整一套拳,再去看时,青玄虽然仍在画中却已完全不受自己的气机锁定。 老人惊讶与思索之际,青玄想着的是如何更进那一步,方能堂堂正正的走出这方天地,一拳将老人打翻在地。 …… 所谓胸有成竹、水道渠成,老人即便分心,手中的画笔也未曾有过半分踌躇停顿。画面上几番补充与修饰,已经再无需去画蛇添足,老人回过头来将“迎”字落下。 不待落款上自己的名号,老人大袖一挥,画上的墨迹顷刻风干。老人稍稍审视了一番自己的作品,而后…… 收起了画卷。 …… 青玄面前的世界突然起了很多褶皱,片刻之后天空与大地更是扭曲折叠到了一起。而青玄的面孔也像是被被揉成一团的宣纸,看不真切。 密密匝匝的景物叠印在一起,不仅存在于青玄的脚下,也从青玄的头顶压落。青玄却没有半分大难临头的恐慌,反而长出了一口气。 画卷徐徐收敛之际,终于不再那般浩瀚缥缈,与尘世格格不入。一瞬间同时感受到画里画外的气息,青玄抽出了怀中的短剑。而画面空间中骤然出现了无数肉眼可见的裂纹,并不断向前蔓延。 蓦然间,一点银芒点透了纸背,青玄于画面的百密一疏处走了出来。 那一点银芒并未就此消失,反而径直指向老者,之后便越来越亮,亮得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亮得锐利逼人、摄人心魄。 然后它就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闪烁了一下。 哗啦啦抖动的画卷,留得住万千景物,却难挡这份锐利,于是画卷之后的老人被裁纸般一分而过。 然而刚刚在院子里落定的青玄突然注意到某个可怕的事实,漆黑的天空仍泛着莫名的寒意。青玄回首,那个被他一剑破开的老人,分明是一笔墨色极淡的虚影。 青玄一瞬间有些失神。 即便破开一幅画卷,原来也不过是落入了更大的一幅画卷之中。 就在青玄失神的这一刻,地平线变得明亮起来。 画中的世界迎来了黎明。 只是,青玄却再次微微有些惘然,地平线上那道白线白得过于刺眼了。似乎,更像是一把将要割裂这个世界的……剑。 这个念头刚刚闪过,白线便横扫而至,肆无忌惮的将万千山河拦腰斩断。 青玄的身体也被一同扫过。 …… |
黑ICP备54866414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