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独自一人上了路,带着熊猫。 先生到上海出差去了,我驾着家里的车,就这么突兀地逃亡出来。目标始终都是含混不清的,只是心中某种神秘的向往把我从柴米油盐的桎梏里扯脱出来,带着很有艺术感的那种恣意与狂乱,把逃离的执念坚决地固定在身上,在这荒废的道路上悠然行进。 这条道路几乎被遗弃了。近二十年的无人问津,让自然逐渐把这条沥青长虫化归到自己的身体里去。路面几乎都是皲裂,一堆不知名的小草小木迫不及待地在里面安了身。两旁的路灯不知道沉寂多少年了,被藤蔓疯狂缠绕着,旁逸斜出地添了许多零碎手脚,仅有那规整陈列的仪仗,顶部幸存的灯罩,在竭力宣示着曾经的身份。灯罩已经完全腻上了厚厚一层青黄混沌的颜色,混杂着隐晦的黑,大许是永远不会再清亮了。道路中部因皲裂的撕扯微微凸起,两旁的路灯呈倒“L”形延展,让我脑海中出现了小时观察腹部朝天,身体僵冷的多足虫的意象。都失去了生命。我就在这巨大虫尸的腹部上行驶着。 我只打开了近光灯。几乎不会有车在这条鬼魂般荒蛮的路上行驶。两旁是连绵的土坡,没有任何监控、测速一类的装置,也没有“前方500米××”这样的提示牌摧毁自由脱离的艺术感。我不愿开远光灯,过长的道路在我面前一览无余,心中反倒泛起过于直白的恐惧。经过的那些草木大概已经许多年没有接受过这样的问候了,甚至有相当一部分可能还是第一次打照面,比我还要生疏惶恐几分。我尽力让这异常的光亮在它们无意识的生命中留下些柔和的刺激,而不是大举旗帜,甩下耀眼的光芒张扬而去。在这群陌生,野蛮而又坚韧的朋友们的簇拥下,我把车速放得很慢,缓缓挤破黑夜向前。同时也是为了看一眼后座上的熊猫。 熊猫是我和先生养了快三年的一只母猫。之所以给她安上另一个物种的名号,是因为她一双眼睛周围的都是黑色的,约两三厘米宽左右的一圈,耳朵上也有碎花般的黑色块作呼应。她在落地窗前蹲坐发呆的模样也与憨态的大熊猫有几分神似,于是我们索性便这么叫了。熊猫很安静,到骨子里的那种。有时望着她在窗前的身影,就像个素洁清冷的瓷器摆在那儿,带着一股古希腊哲人的深沉气息,让你在平静中感受到一种神秘的愉悦和不可亵渎的庄严。睡前我坐在床上,倚着先生看书,她也蹑手蹑脚地过来,悄悄固定在枕头间的缝隙里,也这么静静地看着书,那目光居然是活的。不知道那些字是不是对她真正产生了意义。 我把后排顶灯开着,好从后视镜里得到她的模样。挡风玻璃上也隐约映射着她的身影,就算是给我做伴。她卧在座位上,平时趴在枕头缝间看书的那个姿势,只不过这次的对象是窗外。熊猫的目光还是那么平静而纯粹,颇有几分参悟得道的仙人风骨,外面不断向后流逝的写意长卷也未能激起她的半分波澜。仿佛是窗外的世界在观察她,而不是相反。她极力维持身体的平衡,每根毛发似乎都生发出自己倔强的意志,抵抗车辆行驶中的物理惯性。我不时瞄一眼窝在后面的熊猫,她发觉后偶作回应,目光连上线时,那份平静注入了几分信赖与依恋。 其实只开近光灯,我是很不放心的。前面迅速更新又退却的路面承载着我过山车般的心情。那些奇形怪状的植物我已经习惯了,但身处黑暗海洋的包围中,这点移动光源显得过于突兀和冒犯,向外徒劳地伸张有限的明亮,不知目的地轰然前行,像是个人奋力拨开庞大的逆潮,一点点躜进,竭力挣脱些什么,却又不敢逃脱什么,这感觉十分微妙。如果附近有野兽的话,我和熊猫很可能就是它们觊觎的给养。近一小时后,耸着的肩膀,绷直的坐姿,紧握方向盘的手,逐渐坠了下来——窗外的景致没有什么本质变化,应该还算安全……车窗一直是紧闭的,唯恐野外全新的气息闯进来,错乱了腌在都市多年,早已僵滞的感官,也唯恐车内那温暖的橙黄光在一瞬间被彻底攫取了去,代之以绝对冷酷。但现在,我们是安全的……是的,我开始逐渐浸淫到那样的氛围之中了。熊猫依旧一脸平静超脱,让我一瞬竟觉得远不如一只猫那样参悟自然与生命。 车窗试探性地摇下一小截。外面的凉风“噗噗”灌进来,糅杂着一股草木和水汽的气息,还有些道不明的微屑,也许是幻觉,很快将我裹挟进了窗外的世界。这凉不是在城市里,在九十月之交,某天早晨出门时突然让身体机警、退缩,恨不得让人装在几条毛衣里作过度自卫的凉。它是很柔和的,恰好带走藏在身体的缝隙间,连你自己都不易察觉的那一点热的成分,但又不会再把什么让人不适的寒冷分子不由分说地塞进你的机体里,刺激那根敏感自卫的神经。它是柔和的,宁静的,也是安全的。我拉开厚重外套的拉链,解开衬衣的扣子,好让自己更彻底地享受这气息。因畏寒而添置的重重枷锁被有序卸下。在自然母亲面前,我们总是给自己太多不安的心理暗示,营造过分坚固的堡垒,不惜把自己折磨得神经质般紧张,巴不得在闭塞的人造系统中实现循环与永生,满足于、自守于那些微不足道的优越与尊严。我为自己在母亲的真实面容前固执于防御和逃避感到羞愧。现在,我要全身心地,虔诚地让那气息洗涤身体的每个细胞。现在终于明白毛主席的日光浴、空气浴、寒风浴是怎样一回事了。以前觉得水独裁荡涤一切腌臜,洗浴无非清洁身体,最多图个舒坦自在,已是最高境界,没想到被浴的不仅是身体,能浴的也远不限于清水。浴的目的,自然是冲刷掉那些琐碎的,冗杂的,毒害的物质,不留下些什么,或是留下些无可厚非的载体。这么看来,自然万物皆可浴了。阳光,空气,清风,雨露……紧紧地把你裹挟,与机体发生微妙作用,随后归还一具焕新的躯壳。是的,我现在便是享用着“清风浴”,辅以夜晚的催化剂,协助在这神圣与诗意的氛围里沉浮。凉风来又走,始终都是清洁,不会因曾被我沐浴而沾染半分污浊,无需任何净化的程序便可再次利用。自然本就是如此无私而纯洁。沐浴之后,我裹好衣服,旋掉循环播放的钢琴曲,豪迈吟诵毛泽东诗词,前所未有的清爽。 熊猫的目光固定在那一截车窗外,像刚出生的小兽一般,久久凝视着这个新的世界。 |
黑ICP备54866414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