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车子停在门口,那人和我一起上去,这之后,又换了三辆车子,到了一条十分冷僻的街道,那人带着我,走上了一幢房子的二楼,敲了半分钟门,一个老妇人来开门。
那人自上衣袋中取出证件,那老妇人用一支小型的电筒,在证件上照了一照,那证件上发出一阵青蒙蒙的光华。
然后,她才让开了身子,让那人和我进去。
里面是一间不很大的客厅,陈设也十分简单,就和普通的家庭一样。
我在一张沙发上坐定,只见几间房门,全都打开,奥斯教授高大的身形,一马当先,向我走了过来,他“哈哈”地笑着,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在他身后的,则是五六个身形魁梧的人。
最后出来一个身形瘦削的中年人,他穿着一身十分挺括的西服,他来到我的面前,伸出手来:“我是平东上校。”
我和他握手:“很高兴看到你。”
平东上校坐了下来,伸着长腿:“卫先生,我的几个部下,给你打得至少要在医院中休息两个星期。”
我摊了摊手:“十分抱歉,但在当时的情形下,我无法知道是朋友还是敌人。”
平东上校道:“这不必再讨论了,你曾和‘灵魂’会面,你们讨论些甚么?”
我道:“他威胁我,若不能在三天之内找到奥斯教授,他就要使我六宅不安,家破人亡。”
平东上校沉思了一会,又问道:“那么,他可会向你提起究竟是要教授去做甚么?”
我不禁觉得十分奇怪:“你们应该知道,教授,他说曾对你说过。”
奥斯教授道:“但是我却不明白他是怎么意思。”
我进一步问道:“他要你做甚么?”
“他们第一次和我接头的时候,只是要我去制造一头双头狗。”奥斯来回地踱着。
“第二次呢?”
“第二次,他们说,狗头既然可以移植,那么,人头自然也可以移植,他们问我的意见如何,我说,在理论上来说,可以成立。”
听了教授的话,令人的心中起了一阵极其奇异的感觉,所有的人都有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神情,我相信我自己的脸上,一定也有着那种怪异神情。因为教授所讲的一切,超乎自然,如果人头移植的话,那么将出现甚么样的情形呢?一个双头人?还是一个三头人?
我又自然而然地想起教授实验室中那只剩下一只头的猴子来。突然又起了一阵恶心之感!
教授继续着:“第三次,我想这一次他们所说的,才是真正目的,他们问,将两个人的头互换,是不是有这个可能。”
我和平东上校互望了一眼。
我们的心中,充满了疑惑,如果说,“灵魂”要奥斯教授去,把两个人换一个头,这件事的本身,有甚么意义呢?
难道说他们想因为这种“成就”而展开一项宣传?
但是,照“灵魂”急切的形状来看,却又显然另有目的!
这目的是——我想到了这里,心中突然一亮,人也陡地站起,由于我在那一刹间想到的事,实在太骇人听闻,我的手按在桌上,身子在不住地发着抖,以致令得桌子也抖动了起来,而放在桌上的杯子,也因之相踫而发出了“得得”声。
那种突如其来、骇然欲绝的神态,令得奥斯教授和平东上校两人,都吓了老大一跳,他们齐声问道:“怎么了?”
我竭力想使自己镇定下来,老实说,我绝不会因为惊恐而会变失常。
但这时,我越是要使自己不要发抖,却更抖得厉害。
由于我抖得这样厉害,以致平东上校竟走了过来,双手用力按住我的肩头,想使我停止不抖。
但是这种颤抖,是按不住的,平东上校骇然道:“你这是怎么病?”
我一面抖,一面摇头道:“没……没有,我是……想到他们……他们要教授做甚么了!”
在讲出了这一句话之后,我反而镇定了下来,我吸了一口气,问道:“上校,你们一直将A区当作假想敌人,是不是?”
平东上校点了点头。
我忽然问起这样一个问题来,一定使他觉得十分奇怪,是以他用奇异的目光望着我。
我再吸了一口气,又道:“那A区的主席,近三个月来,未曾在公开场合露面,你们可有他行踪的情报?”
平东上校的脸上神色更奇怪了,他来回踱了几步:“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问题来了?”
“请你回答我!”
平东上校叹了一口气:“早在两个月前,我们便已接到了训令,要不惜一切代价,用一切方法,来获知那位大独裁者的下落,然后惭愧得很,至今为止,我们已然牺牲不了少干练的情报人员,但仍然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像是突然消失了!”
平东上校讲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有一些专家,甚至以为他其实已然逝世了。”
“不!”我肯定地回答:“这位大独裁者没有死,但是他一定有着极度的麻烦,这个麻烦,只有奥斯教授,才能解决。”
平东上校和奥斯教授两个人,面色突变,他们的身子,也在渐渐地发起抖来。他们齐声叫道:“你……你疯了?”
我摇头,表示不是疯。
但是他们两人也摇着头,表示我一定疯了。
我很可以了解他们两人的心情,他们已完全听懂了我的话,知道“灵魂”要奥斯教授去做怎么了。
“灵魂”要奥斯去“进行一项手术”,一点也不错,但是那手术却使人心惊肉跳,而且,手术对象是一个世界上握有最疯狂的强权的人。
老实说,我、平东和奥斯,只是三个普通人,实在无法不想起来就发抖!
好一会,我们才停止了那种看来可笑的摇头的动作,我沉声道:“你们以为,如果不是那位大独裁者有了怎么麻烦的话,‘灵魂’会亲自出马么?”
平东上校结结巴巴:“那么……那么……”
他并没有能讲下去,他虽然是一个极之干练的情报人员,但是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他也不知说怎么才好!
我又道:“而且,灵魂对我表示过十分悲观,他说,他将保证奥斯的安全,除非他已没有力量而维持教授的安全!”
“他暗示会失势?”平东骇然问。
“是的,他是主席的灵魂,如果那位主席死了,灵魂自然也无所依据,大批政敌将起而攻之。”
“那么,这位大独裁者在生病?”上校问。
“当然是,”我向教授一指:“你的意见如何?”
奥斯教授来回地走着:“我是一个科学家,不是情报员,我只是依据事实来判断一切,而不作平空设想。”
我们三人都不出声,感到这件事情的极度严重性。
究竟沉默了多久,连我们自己也觉得茫然,而在这一段时间中,心头沉重,难以形容。
平东上校最早开口:“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情报,我必须先向总部报告,你们两人,在这里等我。”
他一面说,一面便向外走去。
我却连忙拦住了他:“慢一慢,请恕我问一句:你准备如何向总部报告?”
平东上校道:“很简单:A区主席的健康发生极严重的问题,他的生命可能在几天之内完结,A区的特务正在尽一切可能,要著名的奥斯教授去挽他的性命,但奥斯教授正在我方人员严密的保护中。”
我点了点头:“这样的报告是合情合理的,我想,你绝不必提起……换头的事。”
平东上校摇头道:“当然不会,正如刚才教授所说的那样,我虽然是一个情报人员,但是我还……不是一个幻想小说家。”
我苦笑了一下,平东上校匆匆走了出去。
在旁门被关上之后,奥斯显得十分之不安,他来回踱着:“我要被严密保护到怎么时候为止?”
“不会太久的,‘灵魂’曾表示事情十分紧急,至多四五天,我想就可以听到A区主席的死讯了。”我的安慰他。
可是奥斯教授却显然不曾接受我的安慰,他紧皱着那两条浓眉,仍然来回踱着,过了约莫两分钟,他停了下来:“卫斯理,你应该知道,我是医生。”
“我当然知道,你是世界上最有成就的医生之一,你那样提醒我,是甚么意思?”
“医生的责任是救人,是尽一切可能将一个垂危的人从死亡的边缘挽救过来,至于那个人是甚么人,这不在医生的考虑范围之内。”
“你是说— ”
但奥斯打断了我的话头:“学医的时候,一个顽皮的同学,向一位老教授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果一个在几天之后就要被执行死刑的囚犯,患了重病,是不是要替他悉心医治?如果医好了他,将一个健康的人送上断头台,这是不是讽刺?老教授的回答很简单:”只要他有病,而你又能医他,那你就不能忘记你是一个医生!‘“
我感到十分诧异,我道:“教授,你的意思是说,站在医生的立场而言,你是应该接受‘灵魂’的邀请,去挽救那大独裁者的性命?”
奥斯叹了一声:“如果全世界真的只有我一个人能够挽救他,那我有这责任的。”
我尖声叫了起来:“你疯了,你忘记了他是一个独裁者,他曾杀过千千万万的人,如果他不死,他还会继续屠杀下去!”
“是的,但是你又怎可以知道他死了之后,他的继承者会比他仁慈?”
奥斯这一句话,我无法回答,因为我们全是凡人,无法知道未来的事。
我忙道:“教授,别胡思乱想了。”
奥斯教授苦笑着,坐了下来。
从他的情形看来,我的话显然未曾发生作用,因为他正在“胡思乱想”!
我感到事情十分不妙,因为如果奥斯认为他有责任去救人,那么,他就真的可能自愿去替“灵魂”服务。
而他如果自愿前去的话,尽管平东上校不愿意,只怕他也没有办法强行扣留这样一个著名的学者!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不由自主,向他慢慢地走近去,我心中在想,为了不让他继续想下去,我一拳将他击昏,倒是一个好办法。
我来到了他的身边,已经扬起拳头来了。
可是,也就在此际,我听得门外,突然传来了几下重物堕地的声音,我陡然一呆,心知有甚么不寻常的事发生了,我连忙跳到了门旁,迅速地将门打开了一道缝,向外看去。
只向外看了一眼,便整个人都僵住了。
只见外面已然塞满了穿黑色西服的人,一望便知,全是“灵魂”的部下。
而地上躺着的,则全是平东上校的手下,他们有的已经昏了过去,有的正被人家压着。
而平东上校被两个人推进来,跟在后面的,正是“灵魂”。
显而易见,“灵魂”已经率领着大量部下,以压倒性的力量,和迅雷不及掩耳的方法,将这个情报机构完全占领了!
我在乍一看到这种情形时,实在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如何发生的。
但是我立即就明白了,带“灵魂”来到这里的不是别人,就是我!
我当然是在不知不觉间带他来到这里的,他一定趁我不觉之际,在我的身上放下了无线电波接收仪,就可以正确地知道我的所在!
我竟粗心大意到这一地步!
本来这事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即使是“灵魂”曾如此穷凶极恶地威胁过我,我也不准备理会这件事。
但是如今“灵魂”竟通过我而到了这里,那实在使我不能忍受!
我听得“灵魂”在大声呼喝:“搜查每一间房间,保持行动小心!”
我也在那时间上了门,拉过了一张椅子,将门顶住,奥斯问道:“发生了甚么事?”
我沉声道:“灵魂来了。”
奥斯一呆,但是他立即道:“我去见他!”
他一面说,一面向前,走出了一步,也就在他向前走出一步之际,我的拳已然重重地向他的左颊之上,击了出去!
奥斯教授的身子虽然高大壮实,但是也当不起我这一击,他身子一晃,倒了下去,我立时将他的身子扶住,在他的后脑上,又补了一拳。
然后,我急速地拖着他,来到了窗口。
那时,已然听到撞门声了!
我必须将奥斯教授藏了起来,不给他们找到,但是这间房,总共才那么大,怎可能藏得下奥斯教授?
我将奥斯拖到了窗边,想将他自窗口塞出去,我打开了窗,将奥斯举了起来,他至少有一百六十磅重,我将他的身子塞出了窗口。
然后,抽下他的领带,再加上我自己的一条,在他的肩下穿过,将他挂在窗外。
这当然是权宜之计,但在这时,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我希望他没有那么快醒,如果他一下醒过来的话,那么他必然挣扎的,而一挣扎,他非自三楼跌下去不可。
当我转过身来时,房门已然岌岌可危,我一步跨到了房门旁,“哗啦”一声,门已倒下,一个人冲了进来。
那人才一冲进来,我的右肘,便已重重地敲在他的头上,同时,我的右膝抬起,撞在他的胸口,那人向后倒了下去,撞到了另外两个人。
门口空了出来,我整了整衣领,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向“灵魂”一扬手:“你好。”
“灵魂”瞪了我一眼,立时抢进了房中,他向房内看了一眼,便转过头来,怒道:“奥斯呢?”
“奥斯?”我装出一副令他发怒的神情来,反问道:“甚么奥斯?”
“灵魂”像是旋风也似地冲到了我面前,我连忙伸出手来:“若是你想动手,那你一定要吃眼前亏!”
他对我怒目而视,然后厉声喝道:“找,你们快去找,将奥斯找出来。”
他的手下,有好几个人散了开去,我笑道:“为怎么你肯定奥斯在这里?”
“你在这里,他自然也在!”
我“哈哈”笑道:“那么,你将我掳去,不也就等于掳到了奥斯?”
“灵魂”怒极,突然抬脚向我踢来。
我早已警告过他的,那是他自取其咎,我一伸手,便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的身子自然站立不稳,向后倒下去,但是我的另一只手,却又执住了他的衣领。他本是一个身材异常矮小的人,我可以毫不费力的将他提起来。
但这时我却不将他的身子举起来,因为一将他的身子举起来,便不能藉他掩护。
我将他拉得接近我,然后退到墙前,那样,前后都有掩蔽,就不怕人攻击。
我大声道:“灵魂,命令你的手下迅速撤退。”
“灵魂”一面在作无补于事的挣扎,一面压声道:“找不到奥斯,我不会离去!”
“奥斯根本不在这里,连我也找不到他,何况是你?”我这样骗他。
然而“灵魂”却不是被人三言两语骗得过的人,他连声冷笑:“卫斯理,你抓住我没有用,我死也要找到奥斯!你们快去找,一定就在那间房间之中!卫斯理将他藏起来了,你们围在我的面前看我做甚么,没见过我发怒?”
由于我制住了“灵魂”,是以有七八条大汉,恶狠狠地围在面前,想伺机而动,但是“灵魂”却向他们咆哮着,要他们去继续寻找!
其中一个人迟疑道:“我们找过那间房间了。”
“再找!”“灵魂”怒吼着。
三四个人又闪身进了那间房间,这时,轮到我发急了。
我将奥斯教授吊在窗外,绝对经不起搜查。
我之所以要将“灵魂”制住,也正是为了想分散搜查者的注意力,但是“灵魂”却像是疯了一样,尽管他已被我制住,却一点也不理,仍然命他的部下继续搜查!
我连忙道:“灵魂,如果你的态度不是那么恶劣,那么我或许会在三天之内,带你找到奥斯。”
“灵魂”怪笑了起来:“你在讨饶了,心中发虚了?教授一定是在这里— ”
他的话还未曾讲完,我已听得那房间中,传出了一好几个人的叫声:“找到了,找到了,他被吊在窗外,昏迷不醒!”
我抬头向平东上校看了一眼。
平东上校的背后有两柄枪指着,本来还一直神色自若,直到这时,脸上才变了色。
我脸色一定也变得难看之极,我该怎么办呢?虽然制住了“灵魂”,但一点用也没有。
如果“灵魂”十分害怕、胆小,唯恐我会加害他,那么我制住了他,就有用,可是他如此强悍!
当他听得已找到了奥斯教授,居然发出了一声欢呼!
那种情形,当然令得我和平东上校两人极其沮丧。
但是,我却还有最后一张王牌。
我双手一松,“灵魂”一直在用力挣扎,是以我一松手之后,他便向外跌出了一步,但是他却立即站定。
他向我做了一个咬牙切齿、穷凶极恶的神情,但是即使在这样的一个神情中,他也掩饰不住他心中的高兴,他狠狠地道:“我成功了!”我将我那张最后的王牌打出来:我冷冷地道:“你失败了,奥斯是在被绑架强迫的情形下,他能做甚么?”
这张“王牌”果然有效,“灵魂”的脸色突然间变得苍白。
他陡地向前跳来,但是又立即跳向后,尖声问:“你知道了甚么?”
我双手插在袋中,用一种毫不在乎的神态反问道:“你为甚么只问我一个人?”
“灵魂”的声音更尖利:“你们,你们知道了甚么?”
他在问的时候,又望向平东上校。
我发现我已击中了他的要害,于是我便“哈哈”大笑:“我们甚么都知道了,而且,上校已将我们知道的事作了报告。”
“灵魂”的眼中,射出惊惶而又愤怒的神色,望定了我们。这时,奥斯教授已然被拖到了客厅中,放在沙发上,两名大汉正在拍他的脸颊,令他醒转。
“灵魂”望了我好一会,才突然又笑了起来:“不论你们报告了一些怎么,就算这报告被公开发表,不会有人相信。”
“可是你忘了一点,”我继续向他进攻:“教授根本不会答应替你做这样的事!”
“他会,他非做不可!”
这时,两个人已将奥斯教授弄醒了,但是他的神智还未曾完全恢复,“灵魂”大声叫道:“两个人架着他,将他先送出去,对这里所有的人,发射迷药针!”
“灵魂”的话才一讲完,几乎每一个他的“手下”,都扳动了枪机,自枪中射出来的,不是子弹,而是一种极细的金属针,我也中了两针,但是平东上校更在我之前,我看到他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如痴如醉的神色,接着,他的身子便倒了下来。
在他的身上倒下来之际,我看到屋子在旋转,我感到“灵魂”的脸在向我逼近,越来越大,大到了后来,我只可以看到他的一只眼睛,他的眼睛中射着异光,那种光芒越来越强烈。
终于,我甚么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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