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术师》是我看的第一部希尔万·肖默的电影,我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感,影片的叙事节奏如流水一般轻盈潺湲,它发生,而非刻画,它遐思,从不设计,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如同草木葳蕤生长,颇有一种无心插柳的茂盛感,看不出丝毫安插斧凿的痕迹,这是有心栽植所无法企及的艺术。
故事并非聚焦的中心,而场景成为了主角,情节在场景中发生,如同副产品那样漫不经心,人物在场景中悠游自如地徜徉,主角带着失焦的自由感在爱丁堡漫步,进入一座破败的酒吧,路过一面时尚的橱窗,与其他偶然间闯入画面的角色互动……故事由此发生,情节得以生长,如此举重若轻,毫不费力,因为一切线索早已暗藏其中—— 帕斯帕斯在清晨时分的街头拐角路过布朗和布莱尔当铺,透过橱窗瞥见腹语师抵押的木偶,很自然的,爱丽丝将在黄昏的酒吧里再一次碰见借酒消愁的他,同样自然的是帕斯帕斯最终会在公园的梯道上又一次遇到身无分文沦为乞丐的他,随之而然的是橱窗中木偶的价格从6磅、4.5磅、3磅直至变为最终的免费。 突发的狂风吹起了楼下女佣盆中的棉絮,因此守在窗边的爱丽丝注定会感到寒冷,帕斯帕斯的房间也注定会生起炉火,直到帕斯帕斯走到房间抖落身上似雪的棉絮,爱丽丝才明白这是一个关于冬日的误会。 同样是一阵突如其来的南风,它掀开了窗子,翻动炉灶旁的菜谱到与原先迥异的另一页(很可能是“兔肉炖汤”),帕斯帕斯以为爱丽丝炖了那只帽子里变戏法的肥兔子,小眼神中充满了委屈和哀怨,直到最后兔子从沙发底下钻出来,才无声地澄清了误会。 …… 整部影片充斥着诸如此类的连锁反应,如同一幕幕四格漫画,这正是希尔万·肖默在接触电影前最初从事的活计,他戏称自己“有一个连环画的文凭”,也正如所有真正高明的四格漫画一样,它极少诉诸于语言(比如《父与子》),因为画面本身便在言说,影像自身便足以表达,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便足以交代一个恰如其分的故事,从而整部电影像是默剧一般,观者和影像之间总可以在文字的沉默中间达成种种会心的默契,也正和所有入化的默剧相仿,它赋予了影片中的物件以生命——一双橱窗里擦肩而过的白鞋,一张随身携带的黑白相片,一本被风翻乱的菜谱,一盆随风乱飞的棉絮,一具无人问津的木偶等等——人物保持沉默,换取了物件言说的自由,故事由它们展开,情节靠它们推动,狡黠的希尔万·肖默从来都无心叙事,而只是给出一块块七彩斑斓的拼图,至于如何通过拼接构想来产生连贯合理的剧情,那是观看者的事情,也是观看者的自由。 电影的质感总让我想起水晶球中的联动装置,导演的使命似乎只是向其中放入一颗红球,之后他便可以撒手不管了,一切便像是早就设计好的那般行云流水地发生,兔子一次次从帽兜底被揪出,帕斯帕斯的行李箱在各地颠沛流离,爱丽丝的手指向橱窗里的高跟鞋,魔术师便将在一个个夜晚从沙发上失踪,木偶在当铺中坐地不起,腹语师也将以同样的姿态流浪街头乞讨为生……《魔术师》像是一部水晶球中微缩的电影,人物在世上行走,万物在其中发生,斑斓驳杂的故事带着自身的闪熠的灵光在其间流淌……我喜欢这样发明一个世界用来讲故事的电影,因为技法上的得心应手,所以空间和场景总是裕如,这种富裕的表象体现为故事的丰盈—— 即使是街边偶然邂逅的路人,也携带着他们自己的故事匆匆擦肩而过,形式上的配角并不比主角显得单薄,只是目光的雨露不足以使得他们携带的故事发芽结果,这一幕路过的乡下少女可能和爱丽丝一样怀有一个成为都市丽人的梦想,下一幕意欲悬梁的小丑被一碗善意的热汤所救,他那可怜到被小孩欺凌羞辱的人生得到一个体面而硬朗地活下去的理由,路过乞讨的腹语师身旁的小狗何故瘸了腿?无言的惺惺悲悯成为那时气氛最形象的注解…… 另一方面,影片中屡见不鲜的误会其实暗示着剧中人物视角的多元性,爱丽丝眼中无所不能的魔术师在帕斯帕斯自己看来时常显得无能而软弱,他人眼中带给人欢笑的小丑却饱受痛苦与绝望的折磨,风吹动菜谱到rabbit一页,这让帕斯帕斯觉得自己与爱兔已然阴阳两隔,因风而起的棉絮带给爱丽丝一个想象的寒冬……同样一座爱丁堡,得以在无数交错的目光中变幻着无穷丰盈的身姿。 《魔术师》的趣味既是四格漫画式的,也是默剧式的,意在言外,情节在银幕之外,因而韵味无穷,影片中流行着一种轻盈如流水般的生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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