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新世纪欧洲电影的重要新生力量,加泰罗尼亚导演阿尔伯特·塞拉(Albert Serra)的作品一直不太受国内影迷待见。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自第一部长片《唐吉诃德》开始,塞拉的电影就一直贯彻着挑衅性的缓慢与晦涩;而他今年的新作《岛屿上的煎熬》遭遇了比以往更剧烈的争议,也是一个可以预料的结果——尽管塞拉自己称之为“一部多少有点传统的、最后会流入主流作者电影圈子中的作品”,但这一评价显然是相对于他此前更极端的作品(如前一作《自由》)而言的;而在戛纳主竞赛这样的主流舞台上,《岛屿上的煎熬》在各方面的另类程度,已足以掀起巨大的波澜。
《岛屿上的煎熬》的巨大争议性,在其首映后第一时间体现在各国影评人们两极分化的评价之中。一方面,它在各种国际场刊上收获了不少影评人们的四星满分和金叶子,甚至在一向苛刻的电影手册编辑部那里得到了集体性的高度评价。另一方面,赴法参加戛纳电影节的国内媒体们却普遍对塞拉的这部新作表示厌恶:“完全看不懂”、“上黑名单”、“如坐针毡”、“忍着痛苦看完”、“睡得东倒西歪”…… 我们无意谴责这些戛纳一线观众的审美问题,但是在他们高度一致的排斥中的确反映出了一种普遍的误解。《岛屿上的煎熬》之所以被唾弃为“电影院的煎熬”,并不是因为电影本身真的有多么难懂、有多么枯燥;如果真要论速度之缓慢、形式之严格,那么班宁、于伊耶-斯特劳布或科斯塔的电影可能会让它看起来像一部娱乐大片。 但事实上是,这些更极端的电影反而更少受到排斥,毕竟不会有观众傻到在这些电影中追求传统的电影元素——它们完全存在于有别于传统电影形式的另一个自洽的体系中,这一体系对它所包含的作品本身的性质作出了强力的定位,以至于哪怕一位观众事先对这一体系没有任何了解,也可以在观看时很快认识到它们的创作目的绝不是为观众提供娱乐性和刺激性,自然也不会产生错误的预期,就像你永远不会期待一幅抽象派画作有着与现实相似的外观一样。 与之上述这些定位明确的电影相反的是,《岛屿上的煎熬》之所以受到普遍排斥,恰恰是因为它的定位引起了观众的普遍误解,导致观众的实际观影与预期之间出现了巨大的落差。这部分是因为电影首映的场合——《岛屿上的煎熬》入围的是戛纳主竞赛而不是洛迦诺主竞赛,因此人们会条件反射式地期待它会和《悲情三角》《亲密》一样主流;而更主要、也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岛屿上的煎熬》在其电影本身中就包含了一组极易引起误解的核心矛盾,也即,题材的幻想性和创作方法的反幻想性之间的矛盾。 从题材上看,《岛屿上的煎熬》是一部十足的幻想电影,一个当代的政治惊悚故事:在法属波利尼西亚的波拉波拉岛,美丽的风景被核试验重启的谣言阴影所笼罩,而我们的主角,法国专员De Roller不得不周旋在各种复杂的势力之中(这些势力包括了当地土著、海军陆战队与可疑的美国人),尝试寻找谣言背后的真相。 在我们的观影经验中,会给出这类对阴谋论式的政治幻想的电影,一般都是纯粹的类型电影。甚至有人据此得出结论:《岛屿上的煎熬》和黑色电影共享同一套类型框架,其中De Roller的身份就对应黑色电影中的侦探,而跨性别女性Hannah则是蛇蝎女郎。这样的类比作为一种回溯性的文本思辨固然有其趣味,但如果实际的观看中真是如此,那么观众也不会对《岛屿上的煎熬》有这么大的意见了。 在类型电影中,政治幻想的意义在于引发电影所需要的一系列类型元素和场景:神秘组织、权色交易、幕后黑手、黑白博弈、谋杀……即便是《唐人街》或《窃听大阴谋》这样作者性比较强的电影中,这些元素和场景也都是必不可少的。然而,对于《岛屿上的煎熬》,核试验这一阴谋在剧情中几乎没有起到任何推动作用。它仅仅是在人物的对话中被提及了数次,最具体的一次现身恐怕就是De Roller用望远镜看到了海平面上出现的一艘小船。 事实上,整部电影所描绘的就是De Roller在岛上的四处奔走,在夜总会中与人闲聊,参加社会名流的聚会,观摩当地土著的舞蹈,对岛上的一些异常现象进行观察;除此之外,就是所谓“与各方势力周旋”:没有任何刺激性的类型元素和场景,甚至没有言语间电光火石的交锋,而仅仅只是政治人物之间在松散的、漫长的对话中互相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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