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贵铃没让吉普车直接开到肖天放家门前。也不想惊动大多的人。他愿意走着
过去。天色还不算太晚。下车以后,还需要斜穿过一片晾晒腌鱼的空场和一个早已
废弃不用的老锯木厂。风自然是咸,是腥,混杂着陈旧的松树皮的芳香,从那一堆
堆发黑发酵了的木屑里散发出来。矢车菊紧挨着倒坍的篱笆。车前子勾住细毛羊的
厚皮。成捆的干草受潮。砍倒的柳树三百年后再度成林,今天刚抽出翠生生鲜嫩的
枝条很快发黄。他走得很慢,心却跳得很快。这十来年,他从来没有接触过一个老
联队的人,更没打听过那些力巴团老人的消息。当他第一眼瞟见肖家大院那红瓦房
盖和青砖院墙时,他那一直有些不太利落的双腿已经不可思议地哆嗦起来,感到了
酸软,感到了沉淀,感到了过电似的抽搐,一时间,竟连半步也挪不动了。他咬住
了牙关。
家。
别人的。
他再一次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辛酸。也许还有嫉恨。哦,肖天放啊肖天放,你到
底还是个肖天放。你看你这肖家大院,何等的气派,它岂止是一个“院儿”,它简
直是一片可观的营区。除了最近才盖起的那个又窄又长的大院,这儿还有七八个过
去盖的小院。这都是在那些年里,肖天放为每个将要成家的弟弟或妹妹盖的。他把
弟弟妹妹们“赶”到外边去营生时,就给他们立下过死规矩,男的可以在外边娶,
女的一律得回来嫁。不管你是在外边娶的还是回来嫁的,都得把“家”安在他给你
盖的小院里。都得把心拢在肖家大院里。最后,反正你得给我回哈捷拉吉里。至于
你在外头还有几套房几间屋几个户口本几副锅灶几个液化煤气罐,另说。肖家营区。
真的是肖家营区啊。别看他只剩一条腿。别听他一张嘴总是那句话:“我犯过错误
……”他的心气儿依然比天高啊!
高高的草垛像巨形的蘑菇,不前不后,不新不旧,不卑不亢,不悲不喜。
他摘下帽子,敲响门板,明知故问:“这是……肖天放同志的家吗?”
这一段,肖天放真是病了。不耐烦。核桃那么粗的手杖让他折断了四五根。断
腿的肢端又开始流脓流血。黑黑的脓血,一桶一桶往外流。高烧一直不退。即便把
他全身浸在刚打上来的井水里,不用多大一会儿工夫,那冰凉凉的井水也会跟他身
上一样,烧得烫手,咕嘟咕嘟地往出蹿热气。什么药,什么大夫,对他都没用。肖
家的人都慌了手脚。他还不许任何人碰他。除了玉娟。烧得实在受不了了,他只要
玉娟扶着,跌跌撞撞,找到大来娘当年消失的那苇荡口,浸在那苇根水里,往里爬,
让比刀锋还要快的苇茬割破他那粗胀的全身,割破早被脓血浸透的纱布绷带,再一
次、再二次、再三次地让苇茬深深扎进他那在烂肉里露着白花花骨碴的伤口。这样,
他会松快些。淌出的脓血,在苇荡里依然不溶散。它们依然像稠黏的下脚油料一般,
东一片西一坨的,粘附在将要腐烂的草叶和依然坚挺的苇根上。他不让任何人跟着
他。其实谁也跟不了他。谁也不可能像他那样忍受住苇茬的割和扎。等流尽了黑血,
又在冰冷的苇荡里泡了大半夜,他开始清醒,明白,便挣扎着往外走。等着下一次
高烧的到来。全家人都知道,他这样难受,全是为了那“浑脑不开”的大来。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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