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审讯结束后S并没有直接回牢房,他的母亲来看他了。刚开始两人都沉默着,之后母亲突然就哭了,边哭边不停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你不能这么做呀!”S被母亲突然爆发的眼泪吓到了,连忙说着“我没事,请放心”之类的话来安慰她。说实话,尽管母亲哭得那么伤心,S的心里却一点也没觉得难受,反倒觉得她这样有点不可理喻。为什么要哭呢?因为你的儿子即将接受法律的制裁,还是你在可怜你自己的命运?还有,你真的知道我在想什么吗?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在想什么。 母亲的眼泪来得快去的也快,没一会儿就镇定了下来开始和S商议辩护的事宜,语气冷静得让S觉得心里有些发寒。母亲说她已经找了个有名的律师,那律师正在了解案情,估计下午就会来找他商议对策。之后又聊了些什么,S就不记得了,只是看着母亲那张和实际年龄相比年轻很多的脸和她略显消瘦的身躯出神。母亲年纪轻轻的没了丈夫,独自养育年龄尚小的儿子自然是吃了不少的苦头。在过去的十几年里,也有好些人给母亲介绍对象希望她再嫁,可母亲硬是没有答应。现在看来,母亲应该趁着年轻找个人嫁了才对。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身上,结果却没有人给她养老送终,想想也怪可怜的。 没人给她养老送终?这么看来这次我会死啊,S心想,我毕竟是杀了人的。可是母亲刚刚告诉我说那个律师认为我不会被判死刑,说是因为原告方家属并无意告我,再加上这次死者情况特殊,要判的话大概就是十几二十年。这么来说,我不会就这么被枪毙了,若是蹲个十几年就能出来的话,也还能赶得上为母亲养老送终的事。可是,我的潜意识里分明是觉得我会死的,就算听了母亲的话,我的想法也没有任何改变。我杀了人,我应该死的,可是又不会死。真的不会死吗?S不相信,或者说是不想相信。这次还是会死的吧。 回到牢房,依然没有老痞子的身影。说起来像老痞子这样情节恶劣的杀人犯一般都会被判决“死刑,立即执行”吧。今天早上,他就站在那个5天后我即将站立的地方,被一句话了结了性命。像老痞子这样的人,死的时候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S突然又想到昨天晚上那个对着他发狂的老痞子,那个对死亡充满了热情的人在被子弹穿透头颅的时候会不会高兴的笑出声?S觉得老痞子就坐在他对面的床上,顶着个红脑袋大笑着向他招手,于是S也对他笑着招手致意。 “喂!干什么呢你!” S被正在巡逻的刑警喊得打了个冷颤,僵在了哪里。这才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浑身都是冰凉的。“现在可是夏天啊,”S就这么愣愣的保持着招手的姿势,“莫非老痞子真的来找我了?”看来这次我真的会死。 浅浅的睡了个午觉之后,S打开了身边的包裹。包裹是母亲带来的,S翻了翻,发现里面除了换洗的衣服和肥皂之类的东西以外,还有些细碎的生活用品:书、笔、本子、指甲钳、抹布、甚至还有咖啡和茶叶。S不禁觉得好笑——母亲以为我是来度假的吗?再仔细翻翻,发现剃须刀的刀片居然准备了整整一盒。这下S更是哭笑不得,难道母亲连以后蹲监狱的用品也一起准备了?不过准备这么多也用不上了。不,说不定还这能用上。S无意识地抽了抽嘴角,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在笑。 (四) 下午,律师果然来了。从3点到4点半,竟然硬是和S一起把事情经过、原告方情况、总体大局等等所有的细节都理了一遍,最后得出的结论就是:只要S坚持给A注射过量安定剂的原因,是A忍受不了病痛折磨,求死而向S寻求帮助,S则因为同情接受了A的请求。这样的话,就能“动之以情”,从轻判决。幸运的话,15年就能出狱。对于这样的结果,S没有插话,也没有任何意见,只说了一句“我知道了”就转身离开,他那事不关己似的态度反而让律师一头雾水。 和蹲监狱不同,拘留中的人总是有多到过分的空余时间。自从老痞子走了之后,S就一直享受的“单人寝室”的待遇,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于是,S养成了盯着那张空床铺发呆的习惯。回到牢房,S再次躺到床上,看着对面空荡荡的床铺陷入了思考。 那个律师还真会编故事,S心想,那老头是受了不少苦,可终究是个贪生怕死的人。明明意识到自己没救了还想要做手术努力一把的人才不会想呢。倒是父亲去世之前,好像真的求死过。S依然清楚的记得从做手术到死亡的那段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父亲每一天的变化。只有父亲一个人被告知因为胃部大面积溃疡所以要做胃部切除,而S和母亲都明白,那只是医生想要碰碰运气而已。说起来这真相本来应该只有母亲一个人知道的,S到现在还没想明白为什么母亲当时要把这样一个沉痛的事实告诉一个还不能理解死亡的孩子。手术的结果显而易见,癌细胞已经扩散到了肝脏,就算摘除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反而会使病人更加虚弱。整个手术就是单纯的切开和缝合而已,总共持续了不到半个小时。 术后,父亲以为已经切除了胃算是治愈了,比之前精神了许多,显得非常乐观。可是,恶性肿瘤是个急性子的魔鬼,父亲身上的变化越来越明显。良好的精神状态只维持了不到两周,体重也在以惊人的速度减轻,倒是腹腔中的积水渐渐多到了必须抽出的地步。一开始是一星期抽一次,最后变成三天一次,一天一次,最后的父亲看起来就像是个血吸虫病晚期的患者。肿瘤也在疯狂的生长,渐渐压迫到了脊柱的神经。面对越来越密集的剧痛,父亲最后的防线终于被彻底击破了。 父亲用瘦骨嶙峋的双手抓住刚给他注射完安定剂的护士,求她们加点剂量让自己一死了之。护士们最初还安慰父亲说还是有希望的让他不要自暴自弃,之后便越来越冷淡,到最后终于说出“安定剂的使用是有严格规定的,您这样我们也很难办”之类的话。之后父亲再也不求死了,也不说话了,就算S和母亲怎么劝怎么求,父亲都没在正眼看过他们,更别提说话了。最后,父亲也失去了说话的机会,因为他的喉咙里多了根管子。父亲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和针头,它们分别连接着不同的仪器。父亲的生命就靠着这些仪器勉强延续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只有依然在波动的心电图和不断增加的医疗费。 最后的两天,S一直陪伴在父亲身边。不过,所谓的“看护”已经没有任何实际意义,S做的只是坐在床边静静看着死神将父亲的生命一点点地抽离而已。那时的S总是在想,父亲一直在发烧,因为注射了大剂量的安定剂,所以一直在睡觉,不会笑更不能说话,这样的父亲真的还活着吗?这样的父亲还有存在的意义吗?没有人知道,那一天,S趁母亲出去的时候拔掉了插在父亲鼻腔里的氧气管。父亲大概是因为呼吸困难缓缓睁开了眼,S猜测父亲当时应该看到了站在床边的他和他手里的氧气管,然而当时的父亲再也没有余力做出任何的反应。没一会儿,父亲的双眼遍合上了。S就这样看着心电图上的波动越来越少,幅度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条直线。S默默地将氧气管插回了父亲的鼻腔,然后像所有刚失去父亲的孩子那样大哭起来。 这是S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死亡,但是,死亡却没能在S心里留下任何阴影。在他看来,心跳停止前和停止后的父亲没有任何的不同。一样的木乃伊一般的躯体,不能说不能笑,就这么躺在那里。S觉得被拔掉了所有管子的父亲的躯体看起来反而比之前亲切了许多。对于父亲的回忆,到此为止。 “一滴血都没有的死亡,不符合你的审美吧。”S面对着老痞子的床铺自言自语:“A死的时候最多就流了两滴血,但是,他们都死了,不是吗?”被老痞子砍得七零八落的躯体,又会是什么样子呢?但是,无论躯体变成了什么样子,死亡就是死亡。流了多少血并不能改变什么,它只是一种理所当然的生理现象,不应该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但是,老痞子你为什么那么喜欢血呢?好想亲自问问你啊。 这样想着,S翻了个身,背对着老痞子曾经待过的地方。“真的要好好问问你才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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