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印第安人比西塔西翁的弟弟卡塔乌雷为逃避家族性的失眠症离家出走,长久以来没有过他的消息。一天,卡塔乌雷突然到来,姐姐不明所以,卡塔乌雷回答:“我来是为了王的下葬。”这时,大家发现族长布恩迪亚已经在他的房间里死去。与此同时,马孔多开始下小黄花雨,花雨在镇上落了一整夜,覆盖了屋顶,堵住了房门,甚至令露宿的动物窒息而死。
泰国导演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中有着类似的情节:波米时日无多之时,失踪很久的儿子波松以红眼猩猩灵(鬼猴)的相貌在夜间出现,归来探望波米。波松的出走是为寻找出现在他拍摄的照片中的不明生物,他认定该物会是自己的妻子。在与鬼猴相恋的过程中,波松逐渐拥有了对方的相貌。波松的经历虽然离奇,但不至于难以接受,观看导演早期作品的经验使得观众达成了共识,在2004年上映的《热带疾病》中两位青年曾听到过一个与之相像的传说:爱意会让情人的灵魂幻化成老虎。 疾病控制着的故事随处蔓延。在马尔克斯那里,是失眠症演化而成的失忆症瘟疫。对于葡萄牙作家萨拉马戈,出现了大面积失明症(《失明症漫记》)和长生症(《死亡间歇》)的感染案例。至于阿彼察邦,则是昏睡病。《幻梦墓园》中的士兵们被昏睡病困扰,在一所由学校临时改建的乡村医院治疗。年轻的灵媒阿肯用通灵能力使得女人们同她们陷入昏迷的爱人进行沟通,医生们则通过多种方法来帮助士兵缓解噩梦的症状。 如果说《能召回前世的波米叔叔》(2010)处理的是“卡塔乌雷情节”当中的归来,那近年来阿彼察邦则着力于处理出走,无论是《幻梦墓园》(2015),还是新作《记忆》(2022)。卡塔乌雷的出走是为了逃避由昏睡导致的遗忘,《记忆》中阿彼察邦则同时引入了昏睡和它的另一端:旅居哥伦比亚的欧洲人杰西卡来到其首都波哥大看望生病的姐姐,某日拂晓被一声“巨响”惊醒,杰西卡就此患上了失眠症。 因为“巨响”的不定时侵袭(医学上称之为爆炸头综合症),杰西卡陷进了长久的失眠困扰中。遭到巨响的源头成为这位主角的人物动机,故事也随之展开。 寻找“巨响”在《记忆》中意味着两个层面。其一,它是什么声音?它的物理属性如何?对此,杰西卡的描述是“有泥土气息”“像是来自地心的轰隆声”。其二,它来自哪里?声源位于何处?当混音师埃尔南复现“巨响”后,杰西卡的爆炸头综合症并未消除。 《记忆》关乎睡眠和记忆,这是经由马尔克斯发扬的哥伦比亚地缘问题。影片中杰西卡的姐姐也被昏睡症击中。病床上的凯伦醒来后忘记跟杰西卡已有过交谈,以为对方是初到访。凯伦在讲述完自己的梦和可能的病因后重新陷入昏睡。该作充满了被记忆左右的人。首先表现为创伤性记忆。男子被公交车爆胎声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逃走。其次则是失忆。从事混音的埃尔南片刻便忘记了杰西卡的名字;当杰西卡再次前往录音室找埃尔南时却查无此人;在染上失眠症的杰西卡的记忆中牙医安德烈在上一年已经故去,却被姐姐凯伦和丈夫胡安否定。这是典型的卡塔乌雷症状: “失眠症最可怕之处不在于让人毫无倦意不能入睡,而是会不可逆转地恶化到更严重的境地:遗忘。也就是说,患者慢慢习惯了无眠的状态,就开始淡忘童年的记忆,继之以事物的名称和概念,最后是各人的身份,以至失去自我,沦为没有过往的白痴。”(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与杰西卡几乎同步,凯伦也在寻找使她患病的原因。餐桌上,凯伦讲了两个有关亚马逊雨林的寓言。第一个故事讲到,亚马逊雨林的腹地住着一个部落,被称之为“看不见的人”。他们很难接近,选择与世隔绝。但是人们还是觉得这些人很危险,所以从不靠近他们。凯伦听说,这个部落的长老们晚上聚集在一起,开动头脑创作出一种咒语,驱赶接近他们的人。第二个故事讲,一个贩卖毒品和皮革的男人打算为自己的生意修一条笔直的公路横穿亚马逊雨林,当地人帮助了他,但他不满于此,意欲殖民这些人。待到一个特殊的地方,众人逃走了。男人和妹妹打算继续他们的事业,最终两人消失在此处。 在这两个看似无关又互相纠缠的故事中。凯伦以简单的“我们听说”,将自己的病因归结在素未谋面的亚马逊部落。生活在亚马逊雨林的人,为闯入者所殖民。因为不能被外界看到,他们更使得人们不安。凯伦的寓言中,作为叙述主体的亚马逊部落成为被殖民和奇观化的扁平符号,不涉及记忆和真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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